这段时间,春燕认识到了一个新的陈默。
春燕准时交付了陈默的设计样品。陈默拿起盘扣时,指尖在叠绣的虎眼处反复摩挲,连说三个“好”,眼里的光比车间的探照灯还亮。
这几天,他几乎天天往布鞋铺跑和春燕交流一些技术,设计上的问题。“我一直在想新中式的出路。”陈默铺开设计图,指尖重重敲在旗袍与布鞋的衔接处,“不是简单贴个盘扣就叫新中式,得让老手艺活在当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就像这盘扣,既能扣住衣襟,也能当鞋头的花样——”“可鞋子和衣服不一样啊。”小梅插嘴,“衣服要挺括,鞋得贴脚,硬凑样式怕是不实用。”
“一理通百理明!”陈默忽然提高了音量,像被点燃的引线,
“设计的根是‘人’!衣服要穿得舒服,鞋子要走得稳当,内核都是让人活得体面!”他指着春燕手边的布料,“您看这缠枝莲,绣在衣服上是舒展,绣在鞋头就该收着劲——这不是妥协,是适应作品的调性!这才是真的创新!”
小梅端着凉茶凑过来:“创新?!我前几日还跟姐说要改样式,想把鞋头改尖点呢。”春燕不好意思的笑笑,指尖捻着线头:“是该改改,老样式虽好,年轻人不爱看。”陈默认可地点头,眼里的光更亮了:“你们有这个思路,说明二位同志的思想觉悟是很先进的!”被他一夸,春燕的耳尖泛起红。
春燕布鞋店的交流顺利的让人不可思议。往后几天,陈默来得更勤了。他会站在布架前比划到忘了时间,讲到兴头上,连“传统不是守旧,创新不是瞎造”这种硬邦邦的道理,都被他说得像绕指柔,逻辑清晰得像她纳鞋底的线,一针是一针。陈默的相貌白净,是标准的南方知识分子的长相,高知分子的滤镜再加上干净的衣裳,先进的思想在他着迷的讲述中温柔的滋润着春燕和小梅。晌午的阳光落在他漂亮的侧脸,睫毛的影子投在图纸上,和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叠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春燕和小梅常常托着下巴听入神,连缝纫机的“咔嗒”声都忘了踩。
“陈师傅这是天天来约会哟?”卖豆浆的王大爷端着搪瓷缸路过,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个圈,“春燕妹子的布鞋铺,这几天是真的热闹哈”小梅“噗嗤”笑出声:“王大爷您别瞎说,陈师傅是来教我们做新样式的!”“是是是,我多嘴。”王大爷摆摆手,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春燕,我儿媳妇下周生,再给我留两双软底产妇鞋,要你上次绣催生符的那种。”
春燕应着去翻货,回头时正听见陈默指着布料堆说:“电力纺混葛麻线,做旗袍滚边既挺括又耐磨;您这纳底的针法,改改就能用到新中式袄子的下摆——”他越说越急,双脚来回走动,声音里带着满溢的激动,“所以不只是鞋子,衣服、盘扣、甚至布料纹样,我们只要有理念,都可以是新中式的底子!甚至,甚至——”
“我们甚至可以在一起!”
铺子里的缝纫机“咔嗒”声戛然而止。小梅手里的铜盆“哐当”砸在地上,水渍溅到竹架上,打湿了刚绣好的虎头鞋穗子。春燕的针悬在布面上,离指尖只有半寸。
“不……不是那个意思!”陈默意识到出言不妥,猛地摆手,手背的青筋都绷起来,方才谈论设计时的从容荡然无存,“我是说……我们可以合作!”他深吸一口气,从工装袋里掏出张折叠的纸条,“我在SZ市区托关系弄了间铺子,临街的,比这儿敞亮十倍。您的手艺,我的设计,咱们结合,把新中式做起来——”春燕的目光落在纸条上,上面用钢笔写着“东门步行街”。她忽然想起刚到深圳时,在东门百货看见的玻璃柜台,那些亮闪闪的布鞋像列队的小兵,那时她连想都不敢想,自己的鞋能摆进那样的地方。这怎么可能?!那种地方怎是她一界凡人可以触及的地方?!
春燕下意识的拒绝。“可……可这店才刚有起色。”春燕的声音发涩,指尖划过竹架上的布鞋,一双双精致的布鞋齐齐整整的摆放着,都是街坊邻居们的订单,“街坊们都在这儿,说走就走……”
“您的才华不该困在城中村。”
陈默的声音沉了些,眼里的光却没减,“您纳的千层底,能让穿惯皮鞋的人念着舒服;您绣的缠枝莲,能让年轻人看懂老底子的美。哪怕样式传统,手艺可不是‘传统’的——我能设计出时髦的样式,可只有您的手艺,能让那些设计活过来。春燕同志,您留在这儿,太可惜了。”
陈默望着春燕,眼神亮得像淬了火,
“我需要您,春燕同志。”
春燕愣住了。春燕没说话。春燕看到了陈默眼睛里毫不掩饰的热情。春燕傻了。
窗外的榕树影晃在布架上,像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她想起刚逃到深圳时,在桥洞啃干窝头的日子;想起刘老太把棺材本塞给她时,手上的冻疮;想起王大爷总说“春燕妹子的鞋,穿着踏实”……这些都像针脚,密密麻麻缝在这城中村的巷子里,哪怕只是几个月,但哪能说拆就拆?“我……我得想想。”春燕的指尖掐进布纹里,“这不是小事。”
陈默的肩膀松了些,他清楚这件事情对于春燕来说不是小事,需要慢慢考虑:“当然,您慢慢想。”他把纸条往柜台上推了推,“这是铺子的地址,想通了随时来找我,我住址就在巷尾。”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目光在春燕绣了一半的缠枝莲上停了停,“那新样式……我还挺期待的。”
铜铃晃出细碎的响,陈默的脚步声渐远。小梅凑到春燕身边,小梅凑到春燕身边,指着纸条上的地址,眼睛瞪得溜圆:“姐,东门步行街啊!我上次跟李娟姐去过,全是穿的确良的城里人,那儿的姑娘都穿小喇叭裤,手里拎着录音机!”春燕默默的盯着纸条,指尖在“东门步行街”上反复摩挲。许久,她把纸条折成小方块,塞进蓝布包最底层,那里还压着刘老太给的四块钱。
“让我想想。”
缝纫机重新“咔嗒”作响,可针脚总扎歪,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今天的事情对她来说冲击太大了。
夜晚。
暮色漫进陈默的单身宿舍时,他翻开了陈旧的日记本。钢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清瘦的字迹:“
今日与春燕谈合作,合作十分顺利。
她的缠枝莲新样绣得极好,花茎绕第三圈时特意收了针,像知道看的人会屏住呼吸。
这种对细节的敏感,是机器学不会的,也是我在香港课本里找不到的。
租铺子的事没说死,她需要时间。期待与她的合作。
她值得等。
(附:今日新得针法笔记三页,春燕的‘藏锋式’滚边,可补进旗袍设计稿。)”
钢笔帽“咔嗒”扣上时,月光正落在日记本的扉页,那里夹着片靛蓝粗布碎角,是前几日从春燕铺子里蹭到的,布纹里还缠着半根金线,像根没说出口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