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春天,香樟树的花落在明宇的西装上时,他正抱着刚满月的儿子,站在院中央拍全家福。
小家伙闭着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极了明宇刚出生那天的模样。李卫国坐在最中间的藤椅上,穿着明宇特意给他买的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别着片樟树叶——是他自己捡的,说“沾沾喜气”。
“笑一个,爷。”明宇的妻子举着相机,镜头对着李卫国。老人笑得露出豁牙,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看曾孙的眼神,比香樟树的影子还软。
拍完照,李卫国非要亲手抱曾孙。他的手抖得厉害,明宇赶紧在旁边护着,听见爷爷小声说:“这小牙床,以后得啃樟木磨牙棒才结实。”
这话让满院子的人都笑了。李建业蹲在香樟树下,摸着树干上最新的刻痕——比去年又高了半尺,“明宇,你爷当年给你刻的第一道痕,就在这底下。”
明宇凑过去看,果然,在一道深痕下方,有个几乎看不清的浅印,像被岁月磨平的痣。“爷,你还记得当时咋说的不?”
“咋不记得。”李卫国抱着曾孙,声音洪亮,“我说这树得跟我孙子一起活,你看,这不就又活了两代人了?”
香樟树的主干上,当年大风留下的断口处,新枝长得比原来更细长,像只张开的手,想把整个院子都拢在怀里。明宇的儿子开始长牙时,秀莲找了块樟木边角料,削了根光滑的小棒,打磨得像上了木漆一样:“你爷说的没错,樟木辟邪,还不长虫。”
小家伙攥着磨牙棒啃得欢,口水顺着棒身往下流,滴在明宇的手背上,热乎的。
他看着儿子的小牙床蹭过樟木,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啃过爷爷削的樟木哨子,吹出来的声音呜呜的,像风穿过香樟树的枝桠。
李卫国的身体时好时坏,却每天都要去树下坐会儿。有时抱着曾孙,给他讲树的故事:“那年非典,你爹上学回来就抱着树哭,说想爹妈了...”;有时就一个人坐着,对着树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在跟老朋友聊天。
有天傍晚,明宇回家时,看见爷爷趴在香樟树下的石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片新叶,叶尖的锯齿蹭着他的皱纹。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树影像条厚毯子,盖在他们身上。
那天晚上,明宇整理爷爷的旧物,在樟木箱的夹层里翻出个布包。里面除了粮票、奖状,还有一沓照片:最早的是1994年,爷爷蹲在刚栽的树苗旁,手里捧着襁褓中的他;中间的是那场大风过后,爷爷和父亲在断枝旁发呆;最近的是上个月,爷爷抱着曾孙,站在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
布包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是1994年李卫国写给李建业的信,字迹歪歪扭扭:“建业,明宇又长高了,树也壮实了…香樟叶落了,等开春发芽,你要是能回,就好了。”
明宇把信放进相框,摆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旁边是儿子的磨牙棒,还有那截带着十二圈年轮的木块。窗外的香樟树沙沙响,像在说“都在呢,别怕”。
入夏时,李卫国在一个清晨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片樟树叶,床头柜上放着给曾孙刻了一半的木老虎——像极了当年他给明宇刻的那只。
葬礼那天,明宇没让把香樟树围起来。风吹过树叶,落了满满一院的白花,像场温柔的雨。
他知道,爷爷没走。他变成了树影,变成了年轮,变成了新栽的小树苗,在院里守着,看着小家伙长大,看着小树苗长高,看着一家人的日子,像香樟树的枝桠一样,伸向更远的天空。
秋天的时候,小家伙学会了走路,总爱摇摇晃晃地扑向香樟树,抱着树干咯咯笑。明宇蹲在旁边,看着儿子的小手摸着树皮上的刻痕,突然想起爷爷说的“一年一道印”。
他拿出爷爷留下的木尺,在新栽的小树苗上,刻下第一道浅痕。阳光透过老樟树的叶子洒下来,落在小树苗上,落在儿子的笑脸上,落在他的手背上,暖得像爷爷的体温。
香樟树的叶子还在落,却也有新的在长。明宇知道,这就是日子——有告别,有新生,有树在,有家在,有念想在,就永远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