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承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明宇特意让他揣了片樟树叶在兜里。
“想爸爸了就闻闻,像爸爸在身边一样。”他蹲下来给儿子系鞋带,目光落在院角那棵小香樟上——当年爷爷亲手栽的,如今已有一人高,枝叶舒展,像个怯生生的少年。
李建业靠在门框上抽烟,看着祖孙俩忙活,突然说:“要不请个木匠,给小承做套樟木桌椅?”他的修理铺早就改成了农机配件店,生意不算红火,却也够家里开销。
明宇愣了愣,随即笑了:“爹,你跟爷一个样,啥都想往樟木上靠。”
“这叫念想。”李建业磕了磕烟灰,“你爷当年给你刻木老虎,我现在给小承做桌椅,都是一个理。”
香樟树的影子在晨光里晃,明宇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树是活的家谱。”
可不是么,老樟树的年轮里藏着父亲的童年,小樟树苗的枝桠上,正冒出小承的笑声,夹在中间那棵不大不小的樟树,像是挑了一根重量分配不均的扁担。
小承在幼儿园总跟小朋友讲家里的香樟树。说树洞里住着会治病的虫子(其实是当年治虫蛀时留下的药棉),说树叶能当书签(是明宇教他的),说曾爷爷的魂就住在树顶上(是秀莲哄他的)。
老师觉得有趣,特意跟明宇提议:“要不带孩子们去你家看看?搞个自然观察课。”
明宇一口答应。那天他提前把院子打扫干净,李建业在老樟树下摆了排小马扎,佳怡也就是小承的妈妈,用樟树叶拼了只小鸟贴在院门上。小承穿着明宇给他买的新球鞋,像个小向导,拉着小朋友的手介绍:“这是老香樟,50多岁了,跟我爷爷一样大;那是小香樟,才 3岁,跟我一样大。”
孩子们围着老樟树惊叹,有的摸树皮,有的捡落叶,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问:“为什么它身上有好多道道?”
明宇指着树干上的刻痕,从最底下那道说起:“这道是我出生那年刻的,这道是我上小学,这道是我去BJ读大学...”说到爷爷最后刻的那道,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这道,是曾爷爷看着小承出生时刻的。”
小承似懂非懂,突然指着树顶喊:“曾爷爷在笑!”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真像张慈祥的笑脸。
那天的自然课,孩子们捡了满满一袋樟树叶。明宇教他们做书签,用画笔在叶子上画笑脸、画小鸟、画自己家的模样。小承画了一棵大树,树下站着四个人:戴眼镜的是爸爸,扎围裙的是妈妈,抽烟的是爷爷,最矮的那个小不点,手里举着片比脸还大的樟树叶。
“这是曾爷爷吗?”老师指着树影里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是!”小承用力点头,“曾爷爷变成树影了,天天陪着我们。”
李建业站在门后看着,偷偷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佳怡走过来,给他递了块手帕:“你看这树,真没白养。”
入秋时,小承的樟木桌椅做好了。李建业请了镇上最好的木匠,用的是老樟树修剪下来的枝桠,桌面光溜溜的,还刻着小小的树叶图案。有同学来家里,小承会坐在自己专属的小椅子上,得意地跟小朋友炫耀:“这是我爷爷做的,有香樟树的味道!”
有天夜里,小承突发高烧,迷迷糊糊地喊“曾爷爷”“香樟树”。明宇开车送他往医院赶,出院子时,看见老樟树的影子在月光里晃,像个安静的守护神。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发烧,爷爷抱着他,一步步往卫生院赶,嘴里还念叨着“树神保佑,树神保佑”。
“爸爸,树会生病吗?”小承烧退些后,小声问。
“会啊。”明宇摸了摸他的头,“但树很勇敢,生病了也会努力长,就像小承一样。”
出院后,小承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香樟树。他把医生开的退烧药碾碎了,拌在清水里,小心翼翼地浇在树根下:“树,你吃药,病就好了。”
李建业站在旁边看着,眼眶红红的。明宇走过去,搭着他的肩膀:“爹,你看,这树的念想,传到小承这儿了。”
李建业点点头,指着老樟树伸向小树苗的枝桠:“你看它们,老的护着小的,跟咱们家一样。”
香樟树的叶子又落了一层,小承和邻居家的孩子捡了满满一筐,说要做“树叶地毯”。他们把叶子铺在老樟树下,光着脚踩上去,沙沙的响,笑声像银铃一样,漫了一院。
明宇坐在樟木椅上,看着儿子在树影里跑来跑去,突然觉得爷爷从未离开。他变成了树影里的阳光,变成了樟木桌上的刻痕,变成了小承嘴里的“曾爷爷”,变成了这满院的清香味,在岁月里,在血脉里,静静流淌,生生不息。
他拿出手机,给“年轮”相册新增了一张照片:小承趴在老樟树下,正把一片落叶放进树洞里,树影落在他背上,像个温柔的拥抱。备注里写着:“2024年秋,树影里的传承。”
风穿过枝叶,沙沙作响,像谁在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