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宇的母亲走后的第二年的一天,李建业带回来一个女人。
女人叫秀莲,是镇上供销社的售货员,丈夫前年因病去世了,带着个比明宇小两岁的女儿。李建业把她领到院里时,香樟树的叶子正绿得发亮,阳光透过叶隙落在秀莲的花布衫上,晃得明宇有点睁不开眼。
“明宇,叫阿姨。”李建业的声音有点发紧,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
明宇没吭声,转身就往香樟树后面躲,手紧紧扒着树干,树皮上的纹路硌得手心发疼。他看见秀莲的女儿怯生生地拽着她娘的衣角,手里还捏着个塑料娃娃,那娃娃的裙子是粉色的,晃得他眼睛发酸——他娘生前也给他缝过布娃娃,只是没这么鲜亮。
老婆子从屋里出来,脸上堆着笑,可明宇看得分明,她转身去灶房时,用袖子抹了抹眼角。那天的午饭很丰盛,有肉有蛋,可明宇一口没吃,就蹲在香樟树下,一片一片揪树叶。
“明宇,进屋吃饭了。”李卫国来叫他,声音软得像刚蒸好的馒头。
“我不饿。”明宇把揪下来的树叶往兜里塞,兜里鼓鼓囊囊的,全是碎叶,“爷,我想搬去姑姑家住。”
李卫国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傻娃,你爹也是想让你有个完整的家。”
“我有家!”明宇突然喊起来,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我家有娘的树,有娘的照片,这里不是我家!”
秀莲在屋里听见了,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李建业红着脸站起来,想说什么,又被秀莲拉住了。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劝。
第二天,明宇真的收拾了书包。他没带李建业买的新文具,也没带老婆子缝的新衣裳,只装了三样东西:娘的照片,那只布娃娃,还有一罐头瓶樟树叶——是他前几天特意捡的,一片片洗干净,晾干了装进去的。
“这是啥?”姑姑来接他时,看着罐头瓶里的树叶,有点纳闷。
“是娘的味道。”明宇把罐头瓶抱在怀里,像抱着块宝贝,“姑姑家没有香樟树,我带着这个,就像娘在身边一样。”
李卫国送他到村口,看着明宇的小身影钻进姑姑家的拖拉机,手里的罐头瓶在阳光下闪着光。他转身往回走,看见李建业站在香樟树下,手里捏着片树叶,指腹摩挲着叶尖的锯齿。
“让他走段时间也好。”李卫国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等他想通了,自然会回来。”
明宇在姑姑家住了下来。姑姑家在镇上,院里没有香樟树,只有棵石榴树,开花的时候红得像火。可明宇不喜欢,他总觉得那花香太冲,不如樟树叶的清香味好闻。
每天晚上,他都要打开罐头瓶,闻闻樟树叶的味道才能睡着。有次姑姑打扫房间,不小心碰倒了罐头瓶,树叶撒了一地,明宇抱着瓶子哭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姑姑帮他一片一片捡起来,洗干净晾干,他才肯吃饭。
“这孩子,魔怔了。”姑姑跟李卫国打电话时叹气,“你还是来劝劝他吧,总惦记着那树也不是事儿。”
李卫国去看了明宇两次,每次都带些新鲜的樟树叶。明宇把新叶放进罐头瓶,旧叶就小心地收进铁皮饼干盒,说“攒多了,就能铺成一张床,像睡在香樟树下一样”。
秋天的时候,学校组织秋游,去县城的植物园。明宇看见园子里有几棵高大的香樟树,突然挣脱老师的手跑过去,抱着树干就哭,嘴里喊着“娘,我想你了”。
老师吓坏了,赶紧给姑姑打电话。姑姑赶来的时候,看见明宇蹲在樟树下,正把兜里的碎叶往树缝里塞,像在跟谁说话。
“明宇,咱回家。”姑姑把他搂进怀里,眼泪也下来了,“咱回爷爷家,回有香樟树的家。”
明宇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其实早就想家了,想爷爷的木刨子声,想院里的鸡叫,想香樟树下那片能盖住他的影子。
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香樟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把半个院子都罩住了。李建业正在给树浇水,看见明宇,手里的瓢“哐当”掉在地上。
“明宇?”他的声音有点抖。
明宇没喊他,只是走到香樟树下,把罐头瓶里的树叶倒出来,一片一片铺在树根周围。秀莲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件新做的棉袄:“我听你爷说你怕冷,给你做了件棉袄,试试合不合身。”
明宇没接,却突然说:“我娘以前也给我做棉袄,她会在衣角绣片樟树叶。”
秀莲愣了愣,随即笑了:“那我也给你绣一片,好不好?就绣在袖口上。”
那天晚上,明宇睡在了自己的小床上。床头的罐头瓶里,又装满了新鲜的樟树叶,清香味漫了一屋。他摸着袖口上刚绣好的樟树叶,加上她那亲切的名字,突然觉得,这屋里好像也没那么难待。
李建业来给他掖被角时,看见他枕边放着个小布包,里面是明宇母亲的照片,照片旁边,放着片秀莲白天摘的樟树叶。
“爹,”明宇突然睁开眼。
李建业在他床边坐下,声音哑得厉害,“等你放寒假,咱爷俩一起给树量量身高吧。”
明宇点点头,翻了个身,抱着罐头瓶睡着了。李建业坐在床边,看着儿子的睡颜,又看了看窗外的香樟树,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是抢不走的,就像这树,就像明宇心里对娘的念想,它们一直都在,安安静静地扎根,生长。
转年春天,秀莲生了个儿子。李建业给孩子取名叫“李念”,说是“念念不忘”的意思。明宇看着襁褓里的小弟弟,突然说:“爷,咱再栽棵香樟树吧,给念念栽的。”
李卫国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好,让它跟院里这棵作伴,跟你和念念作伴。”
香樟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是在应和。明宇抱着罐头瓶,看着院里院外的两大两小四棵树,突然觉得,罐头瓶里的树叶总有一天会干,会碎,但这棵树不会,它会一直长下去,带着娘的味道,带着一家人的念想,长成像村口老槐树那样的参天大树。
他把罐头瓶里的树叶倒出来,埋在香樟树根下,心里说:“娘,我回来了,以后我天天来看你。”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晃出碎银似的光斑,像娘的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