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闻言大惊失色,嘴唇微微抖动,“什…什么?您…您是说…”
“没错,就是目前还在县衙殓房静静躺着的那七截胫骨…而且…”
楚潇潇眉头紧锁,说话的语气不似往日清冷平静,甚至有些颤抖:“从那具最小的,缺少左小腿的骸骨上便可得知…当然,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李怀抖动着身子,缓缓向河滩边摆放着的骸骨转头看去,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李宪和魏铭臻对二人的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楚大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楚潇潇长出了一口气,强压下自己心中的怒气,将昨日在洛阳县衙发现无名“咒骨”和蒸骨一事对着两人说了出来。
饶是李宪纨绔公子哥的性子,在听到四岁的孩童遭受非人的折磨…被下西域毒草致毒发身亡以及死后也不得安生,在骸骨上留下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刻痕,也不禁怒火中烧。
“畜生!这就是一群畜生!”半晌从牙缝中生生挤出来几个字,双拳紧握,全然没有半分皇家贵胄的仪态,脸上的肌肉不住的抖动,显然是气愤到了极点。
而另一边的魏铭臻,眼神有片刻的闪躲,将头扭在一边,不忍再看河滩上的几具骨架,尤其是那名四岁孩童的遗骨。
“李县令…命人架火,煮一锅沸水…”
楚潇潇盯着骸骨上陆陆续续显现出的刻画符号,结合昨日验骨的结果以及刚刚魏铭臻的推测,她终于决定…对这些符号下手了。
李怀接到命令没有半分迟疑,急忙招呼尚且能动的衙役们,捡柴生火,去周边老乡家中寻大锅。
“魏将军,本使还需要一些酒糟和葱白,衙役们受伤腿脚不便,金吾卫骑快马入城,赶快将东西凑齐。”
转头又对着魏铭臻安排道,眼下能在极短的时间里从此地与神都打个来回的,只有金吾卫了。
“是。”魏铭臻亦是如此,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当即便吩咐两名金吾卫,策马入城,速去速回。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一应之物已尽数准备妥当,大铁锅就架在了距离临时验尸台几步远的地方,薪柴燃烧发出阵阵“噼啪”声。
楚潇潇略微活动了一下四肢,旋即俯身开始对尸骸上显露出的或者是可能存在刻痕的地方进行详细验看。
她首先将白布,软毛刷子,还有几把验骨时所需新月形的短刀置于锅中煮沸。
“楚大人,不知这是何意?”李宪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原以为这口大锅是用来煮骨的,却没想到只是把这些器具扔了进去。
“王爷不是时常自诩‘博闻胜过张子房,文采力压曹子建’嘛,您会不知道这个?”楚潇潇甚至都朝他这边看一眼,一句话便将堂堂寿春王噎在了当场。
“你…”李宪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时不时还抬着眼偷偷瞥着楚潇潇的表情,见她没有生气的样子,方才磕巴着为自己辩解起来。
“本王平日里读得乃是先秦诸子,孔孟圣贤,此间验尸的方法…嗯…不曾读到…待本王今日回府后细细研读一番…”
楚潇潇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显然,李宪这种玩世不恭又努力维持自己王爷颜面的说法很是搞笑。
随后便没有再理他,而是着眼于眼前的骸骨。
一切都恰到好处。
锅中的清水沸腾了一阵子,楚潇潇当即取出经过高温后的软刷,轻轻地刷去骨殖表面沉寂较深的淤泥和腐烂物,露出下面掩着的森白骨面。
而对于一些深入骨髓的顽固污渍,则以煮过的白布包裹葱白,蘸取陈醋,蹑手蹑脚地轻敷于其上约半柱香时间。
陈醋遇热可软化分解其内部的有机质而且对于骨面带有轻微的腐蚀性,可以让一些刻画较浅的痕迹更易显现出来。
最后再以白布包裹酒糟,经沸水浸煮后轻轻擦拭,既可以去除骨面上经年形成的异味,亦有轻微漂白显色之功效。
首先处理的便是那打捞上来的年仅四岁的幼儿骸骨。
随着楚潇潇依此流程缓慢而又精准地将附着在上面的泥垢褪去,一道道颜色暗沉,刻画歪歪扭扭的纹理渐渐清晰了起来。
孙录事站的较远,以他的位置看去,那些痕迹像一条条干涸的血迹被深深烙印在白骨之上。
他瞬间冷汗直流,汗毛耸立,略微调整自己的呼吸后,快速在卷宗上记录:
“经验:骸骨表面显暗沉色纹路,观察后似血类朱砂,暂无法分辨其为何物,且集中于椎骨第二到第七节,乃死后刻印…”
后续六具尸骨,全部依照现有流程,逐一清洗,一一验看。
在第二具骸骨的左侧第三、四根肋骨之间,她发现了类似的刻痕…
第三具骸骨的右侧锁骨近肩峰处…
第四具骸骨的额骨正中央…
第五具骸骨的右侧髂骨翼外侧面…
第六具骸骨的左肩胛骨脊柱缘…
第七具骸骨的胸骨体正面…
每一具骸骨上,都刻有那种诡异的暗沉色符号,位置各有不同,或显或隐,或浅或深。
但笔触的走势,骨面上暗沉颜色的质感,甚至是那种异于中原地区的抑郁风格,都与洛阳县最初上报的疑骨和那日在殓房蒸骨验看的七截胫骨一致。
至此,楚潇潇最终确定,这七具骸骨便是洛阳县衙殓房中那七截胫骨的主人。
而且,经过这一次的验看,楚潇潇更加确信,这绝对不是一次仇杀或所谓的邪恶仪式。
根据痕迹的走势和形态,她大概可以断定,应该是字或者是画。
在这些刻画的符号下,一定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惊天阴谋。
“孙录事,将这些纹路仔细临摹下来…方位、大小、笔顺走势尽数做到精细,不得有误!”她旋即冷声吩咐。
孙录事不敢怠慢,屏住呼吸,以工笔技法,竭力将每一个纹路的细节都在纸上清晰勾勒出来。
紧接着,楚潇潇再次捻着她那套标志性的“白骨银针”。
粗细不同,长短不一的数根银针,分别刺入骸骨的不同骨缝间及刻有符号的骨面间隙。
当然,还包括骨髓内部……因为有一些暗沉色的痕迹已经深透骨中,从面上很难查出一些东西,只能从内部探入。
这是眼下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了。
“这莫非就是楚大人的独门秘技‘银针探骨’?”李宪眼中迸出一道精光,死死盯着楚潇潇手中的银针在白骨缝隙间穿梭如游龙一般。
楚潇潇因专心于眼下的勘验工作,并没有搭理他,而李宪似乎是发现了什么趣事一般,直接凑近观察。
静待片刻后,楚潇潇将银针从骨缝中猛地抽出,结果同样令人心悸。
每一具骸骨,无论针探自何部位,银针顶端皆不同程度地泛出那种深蓝色光泽。
“果然是…‘龟兹断肠草’…”楚潇潇呢喃道,“毒已入骨,死者生前中毒,用量足以致命,可是…”
“可是什么?”李宪的声音兀地在耳边响起。
楚潇潇捻针的手忽地抖动了一下,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王爷,您要是没有什么事情就请在棚外等待,若有发现下官自会唤您,不要这么一惊一乍,活活吓人…”
李宪挠了挠头,掩饰自己打搅了楚潇潇验尸过程的尴尬,“本王这不也是心急嘛,想着为咱们的楚大人分忧…”
“您不添乱,就是对下官最大的分忧了…”楚潇潇嗔怒一声,直接令金吾卫将李宪挡在了草棚外,自己则将银针浸泡于药酒中,洗净上面的毒素。
“七具尸骸,死前皆中西域奇毒‘龟兹断肠草’,毒入骨髓,死后以特殊手法统一切去左侧小腿,并于骨上刻以尚未查明的痕迹,沉尸洛河…”
她的声音冷冽,凿凿之言在木棚内响起,“七具骸骨经验,与先前洛阳县的七截腿骨同属,可以确认是同人,但是,有两具骸骨与先前所验存在较大偏差…”
孙录事在听到楚潇潇声音的第一时间,便放下手中的工笔,伏在石块上开始记录。
当楚潇潇言语中“偏差”一词出现后,孙录事握笔的手明显一顿,随后抬头看向勘验使,“大人,此话何解?”
“昨日验骨,得七具腿骨的死者在生前皆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折磨,骨上有外力打击或压迫形成的裂痕,但今日之全骸,有两具身上,四肢并未见明显伤痕,故而存在偏差…”
孙录事悬着笔正不知如何记录,魏铭臻沉吟片刻后,道:“楚大人,会不会是凶手在故意掩盖什么需要特定角度观察的旧伤?亦或是军中所用以特定方式和手法捆绑腿甲所致的独特磨损?再者…或许是某种秘不外传的‘邪术’?”
他的分析依旧听起来客观冷静,而目光却在掠过那些刻痕时,短暂地停留一瞬,眼神中透露着并非对此事全然无知,但他立刻垂下眼帘,掩饰了过去,语气中加重了“邪术”二字。
楚潇潇凝眉思索,并未立刻做出回应,目光再次扫过七具尸骸空荡的左侧小腿部位,心中疑窦丛生。
摆在面前的线索庞杂,一条条捋下去,却将整个案件引向了更深的迷雾中。
凶手是谁?
目的为何?
刻痕何解?
为何左侧小腿全部有伤损,但面前的两具骸骨上却什么都发现不了?
这个案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就在楚潇潇陷入沉思的时候,李宪不知道何时已悄然走了进来,脸色沉凝,全无半分纨绔的样子,避开弥漫在草棚中的药醋气味,站在边缘处,目光却扫过了孙录事临摹下的几张纸卷上。
眉头愈发锁紧,随手便将纸卷捧了起来,缓步走在一处透光的草棚下,细细观察。
忽然,他指着第三具骸骨锁骨上那个上下结构的痕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按照其形勾勒笔画。
其余人察觉到了李宪这边异样的反应,目光齐刷刷向他看来…
“王爷这是在干什么?”魏铭臻小声凑在楚潇潇耳边说道。
而楚潇潇也是一直摇头,对于李宪的行为她有些猜测不到。
李怀站在两人身后,眼神中却闪烁着恐惧之色,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诅咒…一定是诅咒,这些骨头都是被下了‘诅咒’的,王爷现在已经被‘诅咒’了…”
说着说着,自己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脸上惊恐的表情浮出,四肢抖动非常。
楚潇潇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和魏铭臻径直来到李宪身边,看看他这一套动作是在做什么。
“这…弯弯绕绕的笔锋…这种起笔的方式…嘶…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呢…”
刚一走近,楚潇潇便看到李宪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眼中满是困惑,口中呢喃不停。
“好像是…是突厥文?这个应该是突厥文里的‘铁’字,或者是‘刀兵’的那个字…对!就是它!就是突厥文!我在鸿胪寺归档的太宗朝的突厥国书中见过类似的…”
“王爷…您说什么?突厥文?”
楚潇潇和魏铭臻几乎同时猛地看向他。
她像是骤然捕捉到关键线索,眸中精光暴涨。
而魏铭臻眼中则是闪过一丝惊诧,随后迅速换上了一副难以置信的凝重。
他看向李宪,带着几分确认的口吻,“殿下竟识得突厥文字?此事事关重大,涉及两国关系,万万不可臆测啊!”
李宪似乎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判断惊了一下,面对两人灼灼的目光,尤其是魏铭臻沉肃式的追问,习惯性的纨绔面具似乎又想戴上了,但目光扫过那些骸骨,终究还是压了下来,带着几分不确定说道:
“额…算不得认识,只是…只是往日顽劣,常去鸿胪寺翻阅过一些杂书旧档,恰巧有些印象,我也拿不准是不是,但这个字…”
说着,给楚潇潇二人指了一下刚刚发现的那个“字”,“真的很像,如若两位不信,大可去寻鸿胪寺专司突厥事务的译官来辨认。”
见他说的如此确信,楚潇潇心中掀起一阵波澜。
突厥文…突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