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北风呼啸,马场客舍屋顶上的瓦砾发出阵阵响动。
屋外,巡夜的金吾卫甲胄铿锵作响。
楚潇潇房中烛火未熄,跳动的火苗,将她沉思的身影映衬得晦暗不明,白天所见的种种疑点仍旧在悬浮在她的心头…
就在这时,门外一道黑影闪过,她猛地一个闪身,躲在门旁一架屏风后,身体紧紧贴在墙壁上,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紧接着,一阵轻微且有节奏的叩击声响起。
楚潇潇眸光微动。
是李宪!
这是自己与他一开始便约定好的暗号。
随后楚潇潇从屏风后走出,来到窗户前,探头向四周看了一会儿,确定隔墙没有耳朵,这才快步走来开门。
李宪闪身而入,反手轻轻合上门扉,身手十分敏捷,与他平日里玩世不恭,慵懒异常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借着昏暗的光线,楚潇潇这才看到,他脸上惯有的嬉笑顽劣之色荡然无存,神情肃穆,眉头微蹙,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坐下后,李宪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一阵极有规律的轻响。
楚潇潇则坐在对面,面色一如既往的沉静似水,不曾看出半分波澜,唯有眼底偶然闪过的一抹寒光,显露出她的内心已掀起层层波涛。
二人默契的谁都没有讲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思索着自“洛阳咒骨案”发生以来的种种线索,并在脑海中尽可能将此事件拼凑完整。
半晌,李宪才率先有了动作,伸出手指,用指尖蘸着盏中的冷茶,在木桌上看似随意划着。
“洛阳‘咒骨’”…“突厥密文”…“龟兹断肠草”…“凉州马场”…“三十俊驹”…
楚潇潇眸光低垂,思绪随着李宪的手指不断跳跃,像是要从中看出隐在背后的脉络似的。
“潇潇,你看…”划拉完毕,李宪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听到。
“从洛阳到山丹,这些线索看似散乱,但细细想来,这一切都指向了凉州。”
他再次蘸了点茶水,在每个线索上划了一道线,“先是工部的那一具骸骨,上面的痕迹是我们此行的源头,随后洛阳奏报掘出无名骸骨,我们发现‘咒语’,经周博士破译,此为‘突厥密文’…”
楚潇潇看着“洛阳‘咒骨’”和“突厥密文”之间那道水线,点了点头。
李宪接着说道:“然后接下来还是在洛阳,你发现这些骨头的主人乃是中毒而亡,且其毒性与‘龟兹断肠草’一致,这样便将我们的视线引向了西北…”
李宪再将“龟兹断肠草”与其他两条线索相连,看了一眼楚潇潇,语气略有放缓,
“令尊楚雄,亦是中此毒死在了任上,而他生前即为凉州都督,这样,凉州就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中…”
楚潇潇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理解他的意思。
李宪最后将“凉州马场,三十俊驹”和其他线索串联在一起,“你看,所有的东西,最后都扣在这一句密文上,所以,我们只需要将这句话的谜题解开,一切便都水落石出了。”
“不错!”楚潇潇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手指捻着一直放在身上的“白骨银针”,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今日在马场,孙康向我们隐瞒左威卫遴选战马一事,当时我便有所怀疑,黄昏时分,我在马厩嗅到一丝西域毒草的气味,现在想来,只怕这‘凉州马场’…指的便是山丹!”
李宪点了点头,目光灼灼,“那好,‘凉州马场’姑且认为就是山丹军马场,那这‘三十俊驹’,究竟有何可能?”
他顿了顿,才缓缓说道:“第一种…字面意思,三十匹大宛良驹,速度与耐力皆属上乘,而左威卫利用朝廷的文书,私自扣下贪墨,用以和突厥人作为交换…”
楚潇潇摇了摇头,当即否定了这种可能,“三十匹大宛驹确实珍贵,但为此动用军方密文,耗费一年时间,连环杀人,取骨练习,如此大动干戈,所承担的风险远比直接开战要大得多,不合理。”
“这第二…”李宪伸出第二根手指,“若‘三十’代指一种批次,每批次供给左威卫和凉州的战马,或在蹄铁、鞍具中暗藏玄机,或给马匹喂食特定的草药,平日里无异…”
他深吸一口气,“若我们和突厥开战…军马一旦在阵前失控,以致我军大败,后果不堪设想。”
楚潇潇眸中寒光一闪,“通敌卖国!此计歹毒无比,西北重镇地处边陲,天高皇帝远,极难察觉,可能性甚大…而且…”
她思虑再三,将今日察觉到孙康和那名老马医之间的猫腻说了出来。
“我怀疑左威卫的军马至少一半都已经换成了病马,只是今日碰巧被我们发现了,但现在也只是怀疑,尚没有十足的证据。”
“这个孙康,一旦证据确凿,本王直接宰了他。”李宪冷哼一声,言语间多了些许怒意,紧接着,他又说出了第三种可能。
“这第三嘛…‘骏驹’并非指活马,而是战马损耗的缺额,虚报损耗,向朝廷多报,中饱私囊,三十匹大宛马的价值,足以让一些人铤而走险,而且长期以往,必将导致我边军实力空虚,战力将大大受损。”
楚潇潇皱了皱眉,“贪墨军费,亦是重罪,且与密文中‘货备易之’似乎可以对应,但…仅为此,还不至于铤而走险吧,正如刚刚我们所言,风险与收益不相符啊。”
“这第四种…”
“以上种种皆有之,甚至…不止于此。”
闻言,李宪猛然抬头,正好迎上楚潇潇同样厉色愈深的双眸,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
“看来,潇潇与本王这次倒是想在一处了…”
楚潇潇的声音冰冷,“其他种种,虽有可能,但远远不至让凶手冒这般危险,杀人,取骨,用军中密文,在第一天便着手刺杀朝廷命官,分明与造反无异。”
李宪深呼一口气,此番两人心中最重的猜测莫过于此,“‘三十俊驹’实为走私贸易,或以军马输送为掩护,将朝廷严令出关的货物,盐铁、军械、甲胄、甚至…”
他忽地瞳孔骤缩,想到了一种令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情况。
而楚潇潇几乎是同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两人异口同声:“土地!”
房间内的空气在一瞬间凝固,时间似乎也停止了,只剩下两人重重地喘息声。
若当真如此,那便是一条贯穿边军,深入朝堂,以军马为幌子,将大周土地城池交于突厥的通敌卖国之嫌。
如此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周的边境将逐步被蚕食,而突厥和吐蕃的势力将不断增强。
届时,若朝堂之上再有人心存非分之想,那便是一场覆灭大周,改朝换代的惊天阴谋!
两人都被自己这番推测吓得冷汗直流。
楚潇潇的脸色顿时一暗,声音带着彻骨寒意,“王爷,无论此事是否为真,我们也该提前做好准备,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对对对…”李宪咽了几口口水,“是该提前做好准备了,我即刻修书一封,送至御前,让皇帝有所警觉。”
说罢,起身便要回房手书,但被楚潇潇一把拦了下来。
“王爷,此事不能急,眼下也只是我们的推测,现有的证据最多表明边军内有人走私军械战马,虽是重罪,但尚未到了生死关头,皇帝未必在意…”
“那…你说,怎么办?”李宪一时间也没有了主意。
楚潇潇起身在房中踱步,良久才缓缓开口:“我们不妨就以军马走私为调查重点,同时派心腹返回洛阳,面见狄阁老,请他老人家定夺。”
“好…好计策…”李宪脸上恍然,眼中精光大作,“这样做即便对手有所察觉,也只会觉得我们怀疑军马走私,并不会对我们有所大的动作。”
紧接着他转念一想,又有一丝疑惑,“不过,我们查军马走私,该从哪儿查起呢?凉州这么大,总要有个重点的地方…”
楚潇潇眸光犀利,盯着桌上的烛台,沉声道:“不论是哪一种推测,在凉州都需要一个手握重兵,只手遮天的人来从中运作,您说…这个人会是谁呢?”
两人顿时陷入了沉思。
突然,两人一齐抬头,四目相对,眼神交汇,几乎是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名。
郭荣!
楚潇潇在白日里听孙康提及左威卫之时,这个名字就在心中一闪而过,带着一种模糊的熟悉感和隐隐的不安。
“郭荣…”李宪也是在同一时间想到了他,低声呢喃了几遍,眼神渐渐凌厉起来,“左威卫大将军,镇守凉州十年,此人确有极大可能,只是不知你对他了解多少?”
楚潇潇蹙眉沉思,叹息道:“这个名字…我是肯定听过的,应是在父亲身边时,间隔有些久远…一时间有些想不起具体…”
话音未落,忽地转头看向李宪,“王爷这般问话,想必对这位郭将军了解甚多啊。”
李宪看了她一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水,这才缓缓说道:
“本王也是在宫中翻阅典籍时偶然看到的,此人的生平甚是传奇,便来了兴趣,索性多翻了几遍…”
“哦?愿闻其详!”
楚潇潇眉头骤起,心中存疑,不过不是怀疑李宪,而是疑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放荡不羁的王爷专门因他而翻阅枯燥乏味的典册。
李宪眯着眼,像是在细细回味自己看到的内容,过了许久,才缓缓说出。
“郭荣此人的仕途,可谓是平步青云…弱冠之年,便因家世与武艺,授正八品下右龙武卫左司戈,朝廷的官制你是清楚的…”
楚潇潇点了点头,“确实,以正八品起步的官员,自太宗朝始,可谓屈指可数…”
“然而,仅半年光景,他即升任正七品下右龙武卫左中侯,两年后,改册右威卫右中侯,随大将军王孝杰出征幽州,累战功直至右威卫游击将军,回京不过三月,再升亲勋翊卫羽林郎将,其时年仅二十五岁…”
楚潇潇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中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五年时间,从正八品到从五品下,官职调动如此迅速,远超常人,显然是背后有人大力支持。
李宪手指轻叩桌面,继续说道:“又过两年,随大将军程务挺远征漠北,平定北乱,因战功擢升左威卫中郎将,此刻已经是年轻一代的翘楚了。”
“然而,此人关键的转折点,在十二年前…”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语气愈发凝重了起来。
“王爷莫非说的是十二年前,西突厥进犯安西一事?”楚潇潇听到此刻,脸上终于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没错,就是十二年前突骑施乌质勒率十万大军犯边,势头凶猛…”
李宪见她反应有些强烈,忽而想到了一点,“你父亲楚雄便是在那时由营州调任凉州都督的吧?”
楚潇潇颔首,“没错,十二年前,那时的我才刚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父亲一纸调令便来了凉州,但此事与那郭荣?”
“别急,听我慢慢说…”李宪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但语气愈发沉了几分。
“楚雄军纪严明,作战勇猛,但因时间过于仓促,西北一战,双方僵持不下,死伤惨重…消息传回长安,朝野震动,皇帝下令,左威卫大将军权善才亲领十万大军西出玉门关,紧急驰援。”
“权大将军…”楚潇潇呢喃了两声,这个名字她记得十分清楚,是一位以勇猛刚直著称的老将。
“而郭荣…当时便在权善才军中,任其副将之一。”李宪目光犀利,寒芒锐显。
“此一役,突骑施败走,大军乘势追击至碎叶,却不曾想大败而归,而楚雄…归来仅三天便暴毙而亡…”
说到这里,他抬眉瞥了眼楚潇潇,见她情绪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后,继续说道。
“楚雄出事后不久,权善才亦因‘督军不力’、‘损耗过甚’被贬黜,而接任左威卫大将军驻守凉州至今的,便是——郭荣!”
楚潇潇身体猛地一抖,李宪的一番话如同利刃一般,劈开了笼罩在她心头的那片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