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军马场每一次的草料中都有这等毒草,而且量都不是很大,十年时间,一点点投毒,让马场的人逐渐习惯这种近乎于“正常”的损耗,麻痹他们的神经。
若非前几日他们临时想到来山丹视察,否则这等死亡依旧难以被人察觉,仍被巧妙地控制在“合理损耗”的范围内。
只怕遇到真正的战争时,边军会处于无军马可用,战力必将大大折损。
这绝非是简单的贪墨,而是处心积虑,针对边军战力的一次慢性破坏,或者说是针对西北边疆守军的一次长期的阴谋。
当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三人同时愣在了原地…这可是视边关数十万大军性命如草芥,弃朝廷西北安宁于不顾的卖国行径。
“幕后之人所要做的,便是一点点悄无声息地蛀空我大周在西北的军马储备,从而获取自己最大的利益!”
楚潇潇的声音异常冰冷,在官署内回荡,久久不能平息。
“啪!”
李宪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作响,脸上早已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笑怒骂,甚至于身为王爷的沉稳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凛然怒气。
“不错,军马乃边军铁骑之根本,连军马场内的战马都出现了持续性的非正常死亡,长此以往,军马得不到及时的补充,凉州乃至整个陇右道、西北道的战力必将大打折扣…”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届时,倘若突厥大军犯边,我边军将士何以抵挡,以步兵战铁骑?结果可想而知,这些人是在掘大周的根基,动摇国本。”
李宪的话音刚落,楚潇潇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影子。
“王爷,您还记得那些突厥密文…”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缩,脱口而出,“洛阳白骨案中那几具骸骨上的密文…‘凉州马场,三十俊驹’!”
李宪和一旁的魏铭臻都是一怔,一同看向她。
“我一直以为这‘三十俊驹’是指走私的军马数量,而现在看来,其意所指会不会…根本就不是马匹,而是每次投毒的数量。”
楚潇潇凝眉思索,语速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快了起来。
而这一番话,饶是李宪这等见惯了大场面的亲王也不由得心中一颤,半晌才问道:“你是说…‘三十俊驹’…这…指的是每次只毒三十匹?”
“不错,正是如此。”楚潇潇的目光扫过李宪和魏铭臻,思路也不禁变得清晰了起来,“而且,王爷可曾注意到,此次被毒死的都是大宛驹?”
李宪和魏铭臻互相看了一眼,只是思考了一瞬,马上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不等他俩说话,楚潇潇继续推论,“如果他们特意挑选一些通常配备给将领或是精兵、斥候这类的战马下手呢?”
魏铭臻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武将出身的他自然明白楚潇潇话中所要表达的意思。
“而且,这种毒比起‘龟兹断肠草’要来的慢,并非立刻致死,根据草料入库和军马毒发身亡的时间推断,至少要三月以上,那么,他们的目的就不仅仅是通过缓慢消耗军马数量这么简单了,而是制造一批‘病马’,一批毒性在体内可以持续储存数月的‘病马’…”
楚潇潇越说越有些激动,“这些战马平时看起来或许只是稍显萎靡,只需要马医开几副方子便能恢复如常,可一旦被骑上战场,经历长途奔袭或剧烈冲杀,体力透支的情况下,潜伏在体内的毒性骤然爆发…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宪听得浑身汗毛耸立,后背只觉一股凉气蹿升,他听懂了楚潇潇话中未尽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这远比简单的贪墨或破坏边防更加阴险毒辣,这是要在关键时刻,从大周边关铁骑的内部给予致命一击。
一场大战的失败,带来的后果那可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数十万将士的生命,边关百姓的存亡,朝廷的颜面,这些都与之息息相关。
“真是狼子野心!”李宪紧握双拳,浑身抖动,太阳穴处因全身用力而导致青筋暴起。
他是朝廷的王爷,更是李家的子孙,竟然有人妄想动摇江山,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来人!将马场十年内所有军马治疗和死亡的详细卷宗,给本王详细搬来…”
门口的金吾卫应了一声,转头又看向身侧站立的魏铭臻,厉声道:“让金吾卫盯着那些人找,一卷卷都给本王找来,敢有人多一句嘴,直接杀!”
这一刻,李宪身上王爷的气势铺天盖地地袭来,即便是在太子身边待久了的魏铭臻也感到言语间那股寒意,心神俱震,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应声回答:“末将遵命!王爷放心,末将亲自监督!”
说罢,握紧手中的横刀转身出了门口,迅速带着金吾卫没有片刻耽搁,朝着集中看管马场官员的偏房走去。
这官署大堂内,只剩楚潇潇和李宪二人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
不一会儿,一箱箱沉重的卷宗被抬入了大堂。
李宪瞥了一眼魏铭臻,十几名金吾卫立刻进到堂内,与楚潇潇一道伏案疾查。
一卷卷泛黄的纸张被翻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马匹的品种、入厩时间、日常饲养状况、疾病治疗以及最终去向。
时间在指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中一点点流逝。
阳光渐渐向西倾斜,屋内几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面前的几口大箱子全部被打了开来,卷宗散落一地。
每个人的眉头紧锁,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一丝细节也不敢放过,生怕这位寿春王暴怒之下要了自己的小命。
忽然,楚潇潇的手指在翻阅一份卷宗时停在了其中一页记录上。
“王爷,你来看…”一贯沉稳的楚潇潇,此刻声音竟带着些颤音。
李宪闻言急忙凑了过来,能让楚潇潇大感震惊的线索,自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光宅元年七月,‘黑水河谷’营田新的草料入库,同年十月,便有五匹大宛驹因‘腹胀不食,医治无效,亡’…隔年,垂拱元年三月,还是‘黑水河谷’草料入库,三个月后,八匹大宛驹患病死亡,症状与光宅年间死亡的战马相似…还有这里…”
李宪顺着她的手指一一对照查看,心中默算着死亡间隔和死亡数量,脸色也越来越沉,额角甚至能看到暴起的青筋。
“三个月…每次死亡的战马间隔时间都是三个月,几乎是一个固定的周期…”
李宪“啪”地一声将手中的卷宗合了起来,声音里压着一股滔天的怒意,“基本上都是在新的草料入库后三个月,便会集中出现一次类似病症的死亡现象,虽然死亡数量每次不等,五匹…八匹…十匹…七匹,但如果我们把每年的数量相加…”
闻言,楚潇潇眉头紧蹙,快速翻动着卷宗,将其中关于军马死亡的相关记录逐一查看,命孙录事立刻把里面涉及到大宛驹的内容摘录下来,并将死马的数量相加。
“光宅元年,死亡的大宛驹及有相似症状战马,共计三十二匹…”
“垂拱元年,二十八匹…”
“垂拱二年,二十九匹…”
“永昌二年,三十一匹…”
“永昌三年,三十二匹…”
“载初元年,二十九匹…”
“天授元年,二十八匹…”
“乃至今年,到目前记录在案的,已有二十五匹…”
随着孙录事将光宅元年至今年近十年的数字一一报出,虽然略有浮动,但几乎都围绕着“三十”这个数字上下波动。
官署大堂内陷入了一片死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楚潇潇瞬间感到彻骨的寒意顺着脚底直接窜入骨头缝中,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真相的一部分,就这样以这些数字的形式,赤裸裸地呈现在几人面前。
“三十俊驹…三十骏驹…”楚潇潇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喉头似有硬物卡着,嗓音也略显干涩。
“原来竟然是指这个…他们不是在走私军马,而是在利用毒草中的慢性毒素,‘定期地’消灭我大周最为精良的战马,每次…约三十匹,十年来,只怕已经有三百多了…”
“砰!”
李宪一拳砸在堆满卷宗的木箱子上,一声闷哼让在场的金吾卫虎躯一震。
“如此歹毒的计策,亏他们想的出来,利用草料运输的时间,卡好毒草的剂量,精细地算计,让毒缓慢发作,恰好将死亡时间分散开,混入正常的损耗记录中,神不知鬼不觉…”
他的双眸似要喷出火来,语气让堂内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若非此次汛期运河堤坝坍塌,骸骨现世,又亏着楚大人勘验有方,顺着蛛丝马迹查到这凉州,否则,我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随后他身子赫然一转,猛地看向楚潇潇,眼中的厉色更甚,“潇潇,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那毒草的源头,而且要凭这毒草,顺藤摸瓜找到背后的人,才能永绝后患,不然,边关不宁,朝局如何安定。”
楚潇潇的脸色也异常严肃,抱了抱拳,“王爷放心,下官一定将这幕后的真凶找出来。”
就在这时,辕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刹那间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气氛。
把守辕门的金吾卫进来禀报:“王爷,楚大人,将军,凉州折冲府的府兵到了。”
李宪闻言精神一振,压下满腔怒火,对楚潇潇言道:“我们的援兵到了,这下再探‘野狼坳’便有了充足的人手。”
楚潇潇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个标注着“野狼坳”的点上,眼神无比坚定。
不一会儿,一个大约三十岁上下,面容刚毅,肤色黝黑的将领风尘仆仆地走入官署大堂,来到李宪身前抱拳躬身。
“凉州折冲府果毅都尉尉迟闻庆,奉王爷令,率麾下府兵一百五十人前来听候调遣,甲胄在身,请恕末将不能全礼。”
李宪见到来人,换上了一副笑脸,抬了抬手,“尉迟都尉不必多礼,来的正是时候…”
尉迟闻庆直起身,又转向一旁的魏铭臻,略微颔首,“魏将军,洛阳一别,别来无恙啊。”
魏铭臻也同样抱拳回礼,“见尉迟兄一切安好,铭臻自然放心了。”
两人之间虽无多话,但眼神交汇,言语间自有一种默契,显然之前二人应是同属于东宫。
这时,尉迟闻庆才将目光落到楚潇潇身上,眼底闪烁着一丝好奇。
魏铭臻适时介绍道:“这位是陛下钦封的都畿道刑名勘验使、大理寺骨鉴司主事,楚潇潇楚大人,一切行动皆由楚大人统筹。”
尉迟闻庆脸上浮起一抹惊讶的表情,似乎没有想到主导如此重大案件的竟是一位年轻的女子,但他很快便收敛神色,再次抱拳,语气恭敬了几分。
“末将尉迟闻庆,见过楚大人,末将及麾下府兵,任凭大人差遣。”
楚潇潇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并未客套,眼下时间紧迫,她直接说道:
“尉迟都尉来得正好…即刻起,由你麾下府兵全面接管山丹军马场防务,封锁所有出入口,加强巡逻,对于马场一应官吏,皆由你部集中看守,没有王爷和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是…末将遵命。”尉迟闻庆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对堂外候命的副手下达命令。
安排妥当后,立即回身复命。
楚潇潇紧接着提出了她和李宪目前最关心的问题:“尉迟将军一路前来,凉州城内及周边,可有异常动静?”
尉迟闻庆闻言神色一凛,认真回道:“回楚大人,据观察及线报,左威卫大营一切如常,操练、巡防并未中断,也未发现有大规模兵马异动之迹象…刺史府那边亦无异状,日常政务皆在处理。”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表面看来,仍是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楚潇潇轻声重复了一遍,与李宪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看似是一则好消息,反而让他们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对手如此沉得住气,要么尚未察觉他们的调查已接近核心,要么就是早已布好陷阱…请君入瓮。
李宪冷笑一声:“潇潇…这只怕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