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林府。
顾岩斜倚在院中的太师椅上，慢悠悠地呷着茶。
背上被老师用戒尺抽出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心中的郁结，这点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
院内，几位师兄师姐正围坐一处，愁眉不展。
“萃英社那帮家伙，最近可是越来越嚣张了。”
高雪来愤愤不平地一拍石桌，“今年的端午诗会，咱们瑞云社若是再输，这脸可就真没地方搁了。”
“能有什么办法？”娄艺叹了口气，“今年京中才子们的诗作，实在平平无奇，连小师弟都撂挑子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顾岩。
顾岩苦笑一声，将茶杯放下：“别看我，我可写不出来。见识过真正的好诗，再让我写那些无病呻吟的东西，我自己都觉得丢人。”
就在众人唉声叹气之际，一道清朗的声音自院外传来。
“哦？是什么样的好诗，竟能让咱们的小师弟都为之折腰？”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青年男子含笑而立。
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气质温润，正是林墨时座下大弟子，宋观澜。
“大师兄！”
“大师兄你回来了！”
众人惊喜地起身相迎。
宋观澜微笑着与众人见礼，目光落在顾岩身上：“老师呢？”
“还在午睡。”娄艺答道，“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今年的端午诗会，我们正愁着呢。”
宋观澜在主位坐下，接过师弟递来的茶，从容不迫：“说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岩便将自己在莒南县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鹊桥仙》的惊艳，到《自遣》的洒脱，再到《将进酒》的千古绝唱，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诗词才华彻底碾压的夜晚。
“……大师兄，你是没亲眼见到！那沈平，简直就不是凡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何等气魄！‘与尔同销万古愁’，又是何等胸襟！”
“是啊大师兄，”高雪来也忍不住插话，“我们都觉得，老师当初不肯收那沈平为徒，实在是糊涂！此等天才，若是能入我瑞云社门下，何愁不名扬天下！”
“糊涂？”
宋观澜脸上的笑容倏然敛去，他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茶水溅出，众人噤若寒蝉。
“放肆！”宋观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尔等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竟敢在背后非议师长！”
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低下头的师弟师妹：“为了一点虚名，便心生怨怼，对恩师毫无敬意！那沈平不过是偶得几首佳作，便让你们乱了方寸，失了本心！这便是你们的修行？”
众人被他训斥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大师兄，我们错了。”顾岩率先起身，躬身行礼。
宋观澜面色稍缓，语气却依旧严厉：“文人风骨，在于澄心静气，不为外物所扰，不为虚名所惑。你们今日之态，与那追名逐利的市井之徒，有何区别？都给我回去好好反省！”
众人齐齐应是，院内气氛一时凝重无比。
就在这时，一个书童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满脸兴奋。
“各位师兄师姐！大消息！今天城外的摘星楼，有人得了一首绝妙好诗，现在已经传遍了！”
他将一张抄录的纸笺递了上来。
众人精神一振，连忙围了过去。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好诗！”宋观澜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击节赞叹，“此诗怀古伤今，意境苍凉，寥寥二十八字，写尽六朝兴亡之感，堪称大家手笔！快说，是哪位名士所作？”
书童挠了挠头，有些迟疑地看了看顾岩，这才小声开口。
“听……听说是莒南县来的，一个叫沈平的人写的。”
满院死寂。
方才还激昂赞叹的宋观澜，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默默地站起身，一言不发，转身便向外走去。
那背影，在众人眼中，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萧索。
“大师兄……”顾岩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紧，担忧地跟了上去。
林府，静谧的庭院中只剩下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顾岩站在老师林墨时的书房外，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清晰可闻。
“老师，学生有一事不明。”宋观澜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执拗，“当初您为何……不愿收那沈平为徒？”
“放肆！”林墨时一声怒喝，中气十足，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老夫行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滚出去！”
“老师息怒。”
宋观澜不卑不亢，“学生只是觉得可惜。此等天纵之才，若能得您悉心教导，必成大器。如今他身在莒南那等小地方，岂非明珠蒙尘？”
“明珠蒙尘？我看是你们一个个都被猪油蒙了心！”
林墨时怒气更盛，“一个来历不明的户房主簿之子，凭几首歪诗就让你们乱了阵脚，连师长的决断都敢质疑！我林墨时的门下，何时出了你们这等没骨气的货色！”
宋观澜沉默片刻，声音再度响起，平静却如投下一颗惊雷：“老师，就在方才，摘星楼又传出他一首新作。”
“什么？”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宋观澜一字一顿，清晰地吟诵出来，“此诗一出，满座皆惊。学生斗胆，敢问老师，这等手笔，当真只是‘歪诗’二字可以蔽之的吗？”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顾岩几乎能想象出老师那张由红转青，由青转紫的脸。
“反了！反了！”林墨时咆哮的声音仿佛要掀翻屋顶，“你这是在教训老夫？！”
“啪！”一声脆响，是戒尺拍在桌案上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宋观澜压抑着痛楚的闷哼和求饶声。
“老师！老师手下留情！啊——！”
“我打死你这个忤逆不孝的徒弟！让你非议师长！让你长他人志气！”
“嗷！老师！疼疼疼！学生知错了！别打脸！”
听着大师兄那中气十足的惨叫，顾岩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舒坦了，浑身都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