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科幻小说 > 普鲁托的果壳 > 第十七章 格罗莫夫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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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1年12月26日的夜晚,仍渗着黑墨的钢笔离开了白纸上署名“戈尔巴乔夫”的最后一笔,随即连戈尔巴乔夫颤抖的手指也一并离开。苏联的红旗在夜空中如一颗星辰般自克里姆林宫冉冉落下,而安德烈•维克托罗维奇•格罗莫夫在此时呼吸到这世间的第一口空气。

安德烈•维克托罗维奇•格罗莫夫,俄罗斯圣彼得堡人氏,或者,按照他偏好的自称——列宁格勒人氏。由此显而易见,他是位精神上的苏联遗民。

据他自己说,没能以一名光荣的红军战士身份从伏龙芝毕业委实是一件憾事;但作为一个高材生,直到毕业也没能给自己的恋爱史开头却没有给他留下丁点遗憾。金子总会发光,身材出众面相不俗,喝酒很少待人随和,他对于单身的选择被从小到大相处过的诸多女同学视为重大损失。

作为一名军校高材生,伊万诺夫自感在战略方面并无大才,但在前线指挥上却颇有造诣。然而,时势造英雄,现代战场以海上防御为主的形势几乎完全推翻了陆军的地位,不巧他服役的正是陆军——他确实有些本事,但比他还有本事的人也都没了用武之处。在这个人类合力抵御外敌的时代,他的一身能耐多半都成了屠龙之技,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叹惋。

虽然进修专业属于陆军,但他对海军的某些部分却也表现出非常的兴趣,确切地讲,是对海军的舰灵姑娘们感兴趣。

这里要澄清一下,格罗莫夫不找女朋友的真正原因不是他有隐藏的人外控属性。而且如果较真一下,说他对舰灵姑娘们感兴趣是有失偏颇的,准确地讲,在几年之前他对舰灵——尤其是苏俄舰灵——这种存在的感觉更多的是……疑惑。

首先我们要知道,在世界范围内从古至今均将舰船以女性化称呼的历史大环境下,苏联坚持以男性来为舰船赋予人格属性的习惯是独树一帜的。

苏联最早的舰灵是轻巡洋舰灵“阿芙乐尔”。当日参加回归仪式的水兵和军官们在见到他们向来视为兄弟的战舰那颠覆式的形象转换后也是大为尴尬。

“这是小布尔乔亚的……!”有人愤愤然,却马上说不下去了。

是不是阶级敌人下了绊子我们不知道,但红海军的尴尬确乎只持续了不长时间。一是因为各国女性舰灵的前鉴多少让他们做好了心理准备,二是因为谁不待见漂亮姑娘呢?尤其是这帮姑娘还特能打…

由此可见,到了二十一世纪还为这事挠头皮的伊万诺夫是个异类。

我们要说的故事发生在三年前,彼时的伊万诺夫已经荣升为“信号旗”的一名正式尉官。虽然才刚刚开始参加工作,但在大部分人心里,还算年少有成的他已经实质性退休了。大家一定可以理解,在一个以海洋为主战场的世界中,陆军基层军官的身份就代表着拥有清闲的日常生活——这是较为委婉的说法。

真要说的话,那一天其实并不平凡,俄罗斯的第三艘航空巡洋舰舰灵“基辅”的回归仪式隆重盛大。水兵们沸反盈天,但没机会掺和的陆军兄弟们却还是该干啥干啥。格罗莫夫和一帮军官不必站岗,于是齐约合法聚众,一帮大老爷们带着酒瓶和瓜子围住了驻地里的电视机。

仪式顺利进行,水兵们的欢呼震天彻地,即使隔着一层屏幕也把陆军马鹿们感慨地唏嘘连连。人群的嘈杂、礼炮的鸣响、基辅号老兵和军队领导的致辞包围了那个钢铁巨炮环卫,却因刚刚苏醒而有些慌张的舰灵姑娘。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们电视机前的格罗莫夫同志虽然精神依然焕发,但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又一次触景生情了。

怎么不是男的呢?

哦,这里还要特别说明一下,伊万诺夫不是哲学爱好者。他的困惑全然是由此前建立的世界观与现实世界的冲突所致。

正当他暗自叹息之时,荧幕里的奥尔洛夫海军上将放出了一星期后柯林特级驱逐首舰“光明”的回归仪式消息。

演讲台下水兵们又是一阵欢呼,而我们的格罗莫夫同志,热诚的前政委,英勇的战士,革命的捍卫者,知道——

是下定决心,追寻真理的时候了。

第二天,他毫无预兆地递交了休假申请——为期一周半。

批准很快放了下来。养兵千日,用兵无时,还能省他三九二十七顿饭。

痛快!但如果他上司知道了他打算去干什么,绝对说什么都不会在假条上签字的。

五天后,一个月黑风高万物俱寂的夜晚,圣彼得堡海军基地。

格罗莫夫借着一身过硬的本事和哨兵晚餐里“莫名”多出的两斤伏特加,成功绕进了基地的后门。

泊区里,月昏如眠,水暗如酒。伊万诺夫几下窜上了船。

——背了一包的伟光正宣传物。

他先从起居室下手,把标语贴了满墙;又把魔掌伸向轮机舱,刷上一溜红星……啊,炮塔里的红宝书也安置完毕。哦,伟人像可好好摆进了底舱?

好极了!

最终他来到舰桥,清清嗓子,开始朗诵列宁的演讲稿,神情姿态竟一如列宁1917年11月6日于斯莫尔尼宫。

声情并茂神采飞扬,当他终于呐喊出那句著名的“死亡不属于无产阶级!”之后,围观的巡逻兵们流下了热泪,并纷纷鼓起掌来。

“太好了*呼哧*太好了。你说呢,弗拉基米尔?”

在挣扎、被抓获、扭送基地大门的路上,安德烈•维克托罗维奇•格罗莫夫梗着脖子发出怒吼:

“看能不能……开出个男的!!”

在场众人闻言皆惊,纷纷视安德烈若神明…神人。

只有奥尔洛夫将军鼓起了掌。

一众兵士惊呆了,他们松开伊万诺夫并为他祈祷——倒霉催的老小子,这算是撞炮口上了。

然而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奥尔洛夫将军并没有过多地予以责备,甚至高度赞扬了格罗莫夫的英雄主义精神(?)。他恩准格罗莫夫参加明天光明号的回归仪式,并许诺不会把船上那堆又红又专的东西撤掉。格罗莫夫也表现出了相当的感激,自然,纯质如初的他此时还不知道将军的老谋深算。

十几个小时后,当那个身穿白色裙装制服,留着一头雪白及腰长发的可爱女孩如精灵般从渐渐黯淡的光幕中优雅走出时,格罗莫夫感觉有什么东西永远离开自己了。而奥尔洛夫将军,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然而事情还没完。在伊万诺夫回到原部队不久,一纸调令把他送去了俄蒙边境——军国大事,不容造次;发配边疆,以儆效尤。

当他提着行李箱,孤身一人来到那座只有稀稀拉拉几座冰冷混凝土建筑的小哨所,接受几队同样孤零零的士兵们的欢迎之时,他感了一股,失了故国底忧伤。

不幸中的万幸,我们的格罗莫夫同志不仅具有二愣子般的执着,而且同样具有二愣子般的乐观。此君但见条件固然艰苦,然这天地辽阔万物苍茫的中亚细亚大草原的旷野之美实属人间不可多得之天上景。况且,宁为牛头,不为凤尾嘛,至少在这里,他可以自豪地拍拍胸脯说这方圆百十里地的大头兵都听他的号令。

如果不是文采有限,他肯定能成为俄罗斯的新时代边塞诗人,但可惜的是,结合当地的生活经验他顶多能写像是“日削土豆三百颗,只剩风雨也无晴”这种鬼话了。

开个玩笑,削土豆是不可能的,再落魄他也是个营长,不会去干字面意义上越俎代庖的事。但是相对的,在这个哨站规模与边境长度不成比例的地方,即使是营长也得参与轮值巡逻。

一片四望八百里皆收眼底的荒凉草原,一座孤零零冷清清仿佛于世不合的小哨所,一个个白天枯燥乏味的站岗与巡逻。夏天雨水多,野草疯长能埋住花岗岩界碑;冬天雪花大,运输队跟着铲雪车还常常迟到。

但这样的生活,他竟两年如一日地过去了,而且在大部分时间里过得还算快乐。以至于手下士兵总是疑心老大受打击太大,脑袋早已出了问题。

“……看清生活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他老人家雄浑的嗓音和闪耀的英雄主义精神几乎唤醒了哨所的每个清晨。

这两年我们不予详述——当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伊万诺夫注定是个会给自己加戏的男人,他至今还被战友们引为传奇的,是他如何离开边境的故事。

有许多语言可以用来描述这个奇葩的大个子,包括革命者的执着与热情,以及人民艺术家的为人和修养。虽然思想有些另类,但过硬的人品和随和的性格为他赢得了不少友谊,而且不只是边界线本侧的,还有对面的。

边境两家守,每天沿线来来往往压草地的当然不止俄罗斯人。蒙古哨站离得就不远,两边人的巡逻范围自然大有重叠,可以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转眼不见扭头见的关系。如果某天你看到一队披挂整齐的俄罗斯士兵在小路昂首阔步,那么十有八九也会看到另有数人沿国界线对称分布,只是装备较为寒酸。那就是“亲爱的蒙古同事”们了。

伊万诺夫不懂蒙语,但他拥有热情;蒙古人也不懂俄语,但他们又不能跑了……更何况几百个日夜里一起顶风冒雪披星戴月,没有战友情总有驴友情了。伊万诺夫用他发明的手语和实诚的性格赢得了“对面的同事们”的好感与信任。

扯远了,那他怎么走了呢?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伊万诺夫像往常一样走在巡逻路上,只是脑海里有个疑问挥之不去——对面的同事中有个面善的熟面孔消失好久了。

他一开始不甚在意,但数天过去而不见人影,甚至没听蒙古士兵们再提起他,这就很是让人生疑了。

他把这个问题表述了出来,用俄语、疑似是蒙语的嘟囔、手势和生动无比的面部表情。

正如我们前面所述,两拨人离得很近。对面的蒙古人听他怀疑,先是面面相觑地迟疑了一会,片刻之后才有人说那位仁兄突发心脏病已经回去了。格罗莫夫问他可还回来?蒙古人说他回的是至高天。格罗莫夫问你们参军的体检他妈是摆设?蒙古人说他是突发疾病。格罗莫夫问那他已经在老家入土了?蒙古人说他的遗愿是回到这里由战友们安葬。格罗莫夫说那我也去——以一个普通的朋友的身份。

几天后,格罗莫夫醉醺醺地孤身一人往哨所走。草原视野开阔,隔边境线老远就看见手下士兵紧张地列队,而几个突击巡查的军大衣正等在那边,正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哎呀,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