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把万福村土路上黎巧巧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端着沉甸甸的木盆,里面是刚在杏花河边捶打干净的湿衣裳,手指头被冰冷的河水泡得发红发胀,指尖皮肤皱巴巴的。
河岸两边那些光秃秃的杏树枝桠,在暮色里张牙舞爪,像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
她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描画着方才看到的路径——哪条巷子窄得只能容一人侧身,哪家屋后堆着高高的柴垛能暂时藏身,哪片田埂下有个不起眼的凹坑……
可一想到吴家那密密匝匝的邻居,东家喊一嗓子,西家抄根扁担就能冲出来堵人的架势,黎巧巧的心就直往下沉。
跑?除非真到了那一步,否则就是自投罗网。
推开吴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混合着牲口粪便和柴火烟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非农忙时节,乡下人省粮,一天只吃两顿,这傍晚时分,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
今日轮到三房和四房做饭。
黎巧巧把木盆搁在墙根下,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径直走向西边那间低矮的灶房。
门框矮,她习惯性地弯了腰才进去。
一股更浓郁的烟火气裹着些微豆腥味涌来,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得墙壁上人影晃动。
三嫂柳氏正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腰在灶台前忙碌。
她听见动静,也没回头,只哑着嗓子问了一句:“巧巧回来了?衣裳都洗完了?”
“嗯,洗完了,三嫂。”黎巧巧应着,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
柳氏这才转过身,手里抓着一把刚从瓦盆里捞出来的干豆子,豆子吸饱了水,胀鼓鼓的。
她枯枝般的手把豆子沥了沥水,丢进旁边一口冒着热气的铁锅里。
锅里水已经滚开,豆子下去,咕嘟咕嘟响了几声。
“铁牛咋样了?晌午那会儿听娘骂骂咧咧的,说是又烧起来了?”柳氏一边用勺子搅着锅里的豆子,一边抬眼看向黎巧巧。
昏黄的火光在她的脸上跳跃,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询。
黎巧巧走到案板前,拿起那把豁了口的菜刀,开始切旁边筐里洗好的野菜。
刀刃落在厚实的木砧板上,发出笃笃的闷响。
“喝了碗姜糖水,发了一身汗,这会儿睡沉了。娘在屋里守着呢。”她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哦,娘守着啊……”柳氏搅动勺子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常态,“那挺好,娘看着,你也省心。唉,铁牛这孩子,打小身子骨就不算顶结实,这入了冬,更是三天两头闹毛病。”
她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像块石头掉进滚水里。
“你多费心吧,巧巧。虽说……唉,可好歹是自小一处长大的情分。铁牛人是傻了点,可那模样,咱村里几个后生比得上?干干净净,眉是眉眼是眼的。”
柳氏说着,抬眼飞快地瞥了黎巧巧一下,见她只是低头专注地切着菜,侧脸在灶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便又絮絮叨叨地接下去:
“女人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你看你三哥,不也是闷葫芦一个?可这日子,不也一天天熬过来了?心气儿别太高,安安稳稳的,比啥都强。外头那些嚼舌根的,甭搭理,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
那笃笃的切菜声节奏丝毫未变,黎巧巧手起刀落,案板上的野菜堆渐渐高起来。
她心里却像塞了团湿透的棉花,又沉又闷。
柳氏这番话,听着是劝慰,是开导,可字字句句都敲在点子上。
村里那些闲话,她不是没听见——“可惜了巧巧这水灵模样,配了个傻子”,“吴家老四那童养媳,怕不是个守活寡的命”,“张金花那刻薄相,指不定哪天就把人卖了换钱”……
柳氏今日特意提起,分明是听到了风声,在试探,在敲打。
她抬起眼皮,脸上适时地挤出一点温顺又带着点认命般的苦笑:“三嫂说的是。铁牛哥他待我挺好的,不打不骂。娘刀子嘴豆腐心,我勤快点,少惹她生气就是了。”
柳氏看着她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那点疑虑似乎消了些,脸上也松快了:“你能这么想就对了。咱们做女人的,图个啥?不就图个安稳?你勤快,手脚麻利,娘她慢慢总能看顺眼的。”
她搅着锅里翻滚的豆子,蒸汽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表情,“大嫂那人,你也别往心里去,她那张嘴,村里谁不知道?就当耳旁风,吹过就算了。”
黎巧巧心里冷笑。
韦氏那张嘴,可不只是刮耳旁风,那是淬了毒的针,专往婆婆张金花心窝子里扎。
张金花本就看她这个童养媳百般不顺眼,嫌她吃闲饭,嫌她不会生养(虽然铁牛还是个傻子),韦氏再时不时煽风点火,说些“养个赔钱货不如趁早卖了换几吊钱实在”之类的混账话。
原书里是等吴铁牛死了才卖她,可谁知道张金花会不会被韦氏蛊惑,提前动手?
这威胁,像一把钝刀子,日夜悬着。
她没接柳氏关于韦氏的话茬,只把切好的野菜拢进一个豁了边的粗陶盆里,问道:“三嫂,这豆子煮多久了?是不是该下米了?”
“哦,对对,瞧我这记性。”柳氏回过神,连忙掀开旁边一个盖着木盖的瓦罐,里面是淘好的糙米,“水滚了就把米下进去,搅和匀了,盖上盖子焖着就行。火别太大,容易糊底。”
她指挥着,看着黎巧巧动作利落地把米倒进翻滚的豆汤里,又拿起长柄勺搅动了几下,盖上了锅盖。
厨房里一时只剩下豆米在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和灶膛里柴火噼啪的爆裂声。
两人各怀心思,都没再说话。
黎巧巧蹲下身,往灶膛里添了两根细柴,火苗舔舐着锅底,映得她眼底一片明明灭灭。
“巧巧,”柳氏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正弯腰从角落的腌菜坛子里往外掏咸菜疙瘩,“待会儿饭好了,你先给娘和铁牛盛点送过去。娘守了这大半天,怕是也饿了。铁牛要是醒了,也能吃点热乎的。”
“嗯,知道了,三嫂。”黎巧巧应道。
饭快焖好时,一股混合着豆腥和米香的蒸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
黎巧巧掀开锅盖,用勺子搅了搅,米粒已经吸饱水分,变得饱满软烂,和煮开的豆子混在一起,成了粘稠的豆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