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里,静得能听见金砖缝里钻过的风。
九重丹陛底下,文武百官分列两班,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和一种无形的威压。
慕朝歌藏在广袖里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冰凉。
她努力回忆着原书里那些零碎的片段,目光在一张张或老成持重、或精明外露、或唯唯诺诺的脸上逡巡。
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文官队列靠前的一位官员身上。
那人约莫四十出头,身形清瘦,穿着三品绯色孔雀补服,腰束玉带。
面容端正,甚至称得上清癯,双颊微微凹陷,更显得颧骨有些高。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此刻低垂着,眼观鼻,鼻观心,一派恭谨臣服的模样,可那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薄唇,却透着一股子近乎刻板的刚硬之气。
即便在这落针可闻的金殿上,他挺直的脊背也像一块宁折不弯的顽石。
就是他!
慕朝歌心头一跳,原书的描述瞬间清晰起来——大理寺卿,郑武当!
一个在朝堂上以刚正不阿闻名,甚至有些油盐不进的“阎王判官”。
而鲜为人知的是,这位冷面阎罗,正是搅得大殷民间沸沸扬扬,让无数闺阁女子捧心落泪,让说书先生口沫横飞,让“狗皇帝尉迟澈”恶名远扬的头号功臣——话本界顶流巨擘,“紫竹公子”!
想到紫竹公子那些风靡市井且题材五花八门的话本,慕朝歌藏在冕旒后的嘴角就忍不住抽搐。
才子佳人、江湖侠义、志怪传奇……无论故事怎么变,唯一不变的铁律就是:皇帝,必然是那个昏聩无能的头号大反派!
字里行间那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劲儿,就差没把“尉迟澈”三个字直接印在反派脑门上了。
这郑武当,简直是靠着一杆笔,日夜不停地给尉迟澈泼脏水,泼得天下百姓提起皇帝,脑子里自动蹦出的就是“荒淫无道”四个大字。
此刻,这位郑大人,看似肃立,内心却如同滚沸的油锅。
昏君!无耻之尤!
郑武当的思绪在胸腔里无声咆哮。
弑君之女,不凌迟处死以儆效尤已是法外开恩,竟还敢堂而皇之纳入后宫,封为慕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礼法何在?天家颜面何存?王朝之耻!
一个崭新的话本大纲几乎瞬间在他脑海里成型:
“新篇就写《深宫劫》!富商之女,貌若天仙,被微服出巡的昏君一眼看中,强抢入宫!女子抵死不从,昏君便以女子全家性命相胁!女子假意顺从,忍辱负重,暗中怀上龙嗣。待产期将近,设计一场大火,诈死脱身,隐姓埋名于乡野,生下太子,含辛茹苦抚养……
数年后,踪迹暴露,昏君震怒,派鹰犬抓回。女子为护幼子,委身暴君,受尽折辱……最终,昏君因强占人妻、夺人子嗣,倒行逆施,天怒人怨。边疆匈奴趁机大举入侵,铁蹄踏破山河,昏君仓皇逃窜,最终连同那被他强占的女子、那无辜的稚子,一家三口,齐齐毙命于匈奴弯刀之下!大好河山,沦为焦土,万民流离,哀鸿遍野……”
多么凄美!多么悲壮!多么解气!
郑武当几乎能想象到新书上市时,茶楼酒肆里那些捶胸顿足痛骂昏君,为女主和小太子掬一把同情泪的盛况。
这狗皇帝尉迟澈强纳慕妃的丑闻,简直是天赐的素材!
他定要让这昏君的恶名,随着新话本,传得更远,骂得更响!
等下了朝,回去立马就写!
就在郑武当沉浸在自己足以让尉迟澈遗臭万年的故事里,热血上头,恨不得立刻提笔疾书时,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惊雷般轰然砸落:
“郑爱卿。”
郑武当浑身猛地一僵!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几乎是本能地收敛起所有外泄的情绪,换上那副万年不变的冷硬面具,躬身出列。
“臣在。”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丹陛之上,慕朝歌顶着尉迟澈那张俊美却冷漠的脸,冕旒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朕听闻,郑爱卿府上,近来颇不太平?”她刻意顿了一下,目光牢牢锁住阶下那瞬间绷紧的绯色身影,“令姐缠绵病榻已久?府中遍访名医,重金悬赏,至今仍未见起色?”
轰——!
郑武当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握着笏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硬木捏碎!
姐姐!
皇帝怎么会突然提起他重病在床的姐姐?
是威胁!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暴露了!一定是暴露了!
自己“紫竹公子”的身份被这狗皇帝查出来了!他这是要做什么?用姐姐的性命来警告自己?还是,直接要动手了?
郑武当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
他猛地低下头,试图掩盖眼中瞬间迸发出的惊骇与杀意!
昏君!果然心狠手辣!他竟敢把主意打到姐姐头上?
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一股暴戾之气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如果这昏君真敢动他姐姐一根头发,管他什么九五之尊,管他什么抄家灭族,他郑武当拼了这条命,也要学那慕朝歌弑君!
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
谁都能感觉到郑大人身上那股骤然爆发的悲愤。
皇帝突然提起郑家病重的女眷,用意何在?
就在这时,龙椅上的“尉迟澈”再次开口了。
“骨肉至亲,病痛加身,实乃人间至痛。”慕朝歌微微侧头,对着侍立在一旁的福德全吩咐道,“传朕口谕,着太医院院判桑正清,即刻准备,下朝后随郑爱卿回府,务必竭尽全力,为郑家小姐诊治!”
什么?
郑武当猛地抬起头!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狂风骤雨般在他眼中疯狂翻涌!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派太医院医术最高超的桑院判去给他姐姐看病?
不是威胁?是施恩?
这……这怎么可能?这完全不是狗皇帝尉迟澈的作风!
他应该冷笑,应该降罪,应该直接把他下狱,或者用姐姐的命来捏死他!
怎么会这么好心?
巨大的冲击让郑武当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像个第一次上朝的愣头青,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就那么直愣愣地抬着头,看着慕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