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明昭被萧珩这跪得过于利落的动作,闹得不受控地愣了一瞬。
——她知道他今日是来请罪的,却也从未想过这厮这礼行得能有这般利索。
她原以为,他前夜里刚撞见过她在巷子中处理戎鞑细作,这会再遇上她本人,怎么也都得有那么一点半点的不大自在,孰料,她这时间瞧着他面上的情绪……
这小子似乎接受得还挺好?
——这萧怀瑜的胆子这么大的?还是那夜的水汽太重,他隔着几重大雨,根本就没能认出她来?
可这习武之人的眼力……仿佛也不该差到那个份上?
少女几不可察地微蹙了眉心,她这会竟一时咬不准面前人究竟在打些什么样的主意。
但饶是如此,她仍旧在那一瞬的怔愣后飞速回过神来,继而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伸手虚虚扶上了少年人的手臂:“公子言重,你当日也不过是一时失手罢了,又何必行此大礼?还不快快请起!”
“殿下宽宏,然礼不可废——殿下,微臣是来同您请罪的,您今日若不肯原谅微臣,臣亦万万不敢起身。”
照旧跪在原地的萧珩不为所动,那模样似是浑然不曾被人绕进去分毫。
“好吧,好吧,萧公子,本宫原谅你了——你现在可以起身了吧?”姬明昭见状只得故作苦恼地摆了摆手,遂转头去看桌上摆着的那只施了大漆的螺钿木匣。
那匣中端端正正摆了只上等美玉雕琢而成的错金香炉,她把那炉子取出来放在手中把玩了一番,随即漫不经心地将之放回了原处。
“只有一点,萧公子。”放好那香炉的少女慢悠悠转过了身来,她面上依旧挂着笑,瞳中却藏着一线小狐狸似的狡猾与戏谑,“你今儿,说是要来赔礼请罪,可歉礼准备的是不是也太随便了点?”
“本宫瞧着,怎么感觉一点都不走心呐?”
“——萧公子,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诚心与本宫道歉?”姬明昭佯装气鼓鼓地叉了腰,一面在萧珩身前站定,低头俯视着面前这跪得笔直、眉眼又精致得全然不逊姑娘家半分的漂亮少年。
萧怀瑜循声抬眸,这距离下他几乎能感受得到对面人的呼吸,他逼着自己胡乱四散了的思绪强制冷静下来,而后定定攫紧了少女的眼睛:“那殿下……想要微臣准备什么样的礼?”
“今天是三月初五,而今年的清明嘛……在三月十一(真的可能有农历三月十一才清明,不信请看2047年)。”正等着他这回答的姬明昭不假思索,甚至十分恶劣地将脑袋又向下略略压低了一分,“萧公子,本宫离京八年,近来才初初回京,在京中既无旧友,对着这京城的一切也都还不甚熟悉。”
“要不这样,公子,劳请你在初九那日陪本宫四处转转,顺带再给本宫介绍一下京郊的美景……如此,便算是你给本宫赔礼道歉了可好?”
“殿下的意思……是想让微臣在寒食(清明前一两日)那天,陪您出城踏青?”萧珩的瞳仁止不住地轻晃起来,连带着微颤了他的眼睫,“除了踏青,您就不需要微臣再做别的了?”
“公子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帮我再多带一只纸鸢。”姬明昭含笑背了两手,“正巧本宫长这么大,还从未放过纸鸢。”
于是少年人的长睫震颤得愈发厉害:“殿下之前……从没放过这东西吗?”
“没有。”小公主轻轻摇头,“小时候宫人们怕我割了手,只肯让本宫去看,却不肯让本宫亲手放一放瞧瞧。”
“后来长大些倒是不会割了手了,但我却又‘因病’住进了安福寺里——那里是佛门清净之地,又干系大鄢福泽,原也不好去放这些东西。”
“这样……好,微臣记得了,那天会为殿下多带一只纸鸢。”萧珩说着悄悄垂了眼——他不敢再抬头看她了,他怕再看下去,就连《清静经》也会压不住他那一腔越飘越远的纷扰杂念。
——殿下小时候,宫人们怕她割了手而不敢让她放纸鸢,他是信的。
但她后面说的那个,因为安福寺是佛门清净地而不好放纸鸢,他却不肯信上半分。
敏锐觉察到她话中潜藏着的艰难过往的少年喉头堵了堵,那股被水淹了胸腔的感觉又浮上来了,压得他无端难以喘息。
“那咱们就这么说好了。”少女应声弯起两眼,“我就等着在寒食去放公子带来的纸鸢。”
“——好了,萧公子,快起来罢,地上凉,你别伤了膝盖。”
“谢殿下。”萧珩颔首,正欲收礼起身之间,对面那负手而立的姑娘却忽然伸手虚点上了他的肩头:“等一下。”
“怎么了?殿下。”少年人闻声自是不敢乱动,只得半敛着眉目由着那人抬指轻拈上了他鬓边散下的两根碎发。
“公子,你的鬓发乱了。”姬明昭面不改色,她声音浅浅,就手将那三两根被风扫乱了的发丝轻轻巧巧地捋回了原位。
萧怀瑜只觉自己发顶像是飘拂过一朵极细的绒羽——她的指尖虽没用上什么力道,却轻易便让他将心中默念着的《清静经》被迫换成了更为直接好用的《静心诀》。
……要命。
萧珩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嘴巴,原本就已绷得足够僵直了的身子这下愈发变得僵硬。
“好了。”捋好了那几根碎发的少女向后退开一步,旋即心情颇为不错地轻声哼起只无名的小调。
转身的刹那,她看到屋内屏风后隐约透出来的一线散碎的影子,由是她眼瞳晃动着漾出几点潋滟的光辉,眸底亦泛起了些微不明显的笑。
“……多谢殿下。”萧珩的耳尖不自觉蒙上一层极浅的赤,熟悉的、本能近乎失控的感觉传来,逼得他不得不立马找了个借口与人辞行。
姬明昭见此未尝再开口留他,只命着屋中留侍着的栖寒动身送他一程。
待少年人的身影随着自家暗卫消失在了那大厅之外,她方旋身重新望向那屏风后头,一边又不着调地微抬了下颌:“让你随便在府里找个舒服的地方坐坐,你这丫头倒是一气儿从书房跑到前厅来了——走这么远的路,也真是够不嫌累。”
“怎么样,这下也该看够了罢?阿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