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卺夜的毒酒寒霜,并未因晨光熹微而消融,反而如同无形的冰棱,深深刺入栖梧苑的每一寸空气。崔锦书晨起时,面色比往日更显苍白,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与冰冷。那盆彻底枯死的万年青已被云裳悄无声息地挪走,换上了一盆新绿,但空气中似乎依旧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令人心悸的焦糊气味。
她坐在妆台前,任由云裳为她梳发,目光却落在铜镜中自己略显模糊的倒影上,神思不属。李承民昨夜那杯毒酒,与其说是取命,不如说是一次极致冷酷的警告与界限划分。他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即便共享秘密、共御外敌,他们之间,也永远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由权力与猜忌构筑的冰墙。她的一切,包括性命,始终捏在他的掌心。
“王妃,今日气色有些欠佳,可是昨夜未曾安睡?”云裳小心翼翼地将一支碧玉簪插入她发间,语气带着担忧。她虽不知毒酒细节,但殿内枯死的盆栽和崔锦书周身散发的寒意,已足够让她心惊。
崔锦书回过神,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那里,昨夜被酒液溅湿的痕迹早已干透,只留下一点极淡的、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的暗色水渍。
“无妨,”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只是想着年节将至,府中诸事繁杂,有些账目还需仔细核对。”她顿了顿,似不经意地问道,“近日各院领取的冬日用度,尤其是银霜炭的份例,可都登记造册了?”
云裳连忙点头:“回王妃,都记了。按旧例,各院份例皆有定数,只是……”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只是静心苑那边,虽已封闭,太妃娘娘的用度却未曾削减,且……且库房那边,每次支取的数量,似乎总比账上记的要多出些许……奴婢前儿去对账,钱禄……哦不,是新上任的赵管事,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楚。”
静心苑?苏太妃?银霜炭?
崔锦书眸光微微一闪。苏太妃虽被软禁,但多年经营,树大根深,其手下盘根错节的势力,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清除。李承民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明面上的人,但那些隐藏更深、更懂得蛰伏的“暗桩”,恐怕仍在活动。这银炭的出入纰漏,看似小事,却或许正是撬动冰山一角的机会。
她需要做点什么。不仅仅是为了整肃内务,更是为了……自保,以及,或许能借此机会,剪除一些潜在的威胁,甚至……回报昨夜那杯“安神酒”的“厚意”。
“既是账目不清,便该彻查。”崔锦书站起身,语气淡然,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传话给赵管事,一炷香后,本宫要去库房和厨房看看今冬的炭火储备与支用明细。”
“是!”云裳心中一凛,立刻应声。
一炷香后,王府大厨房院外。
虽是寒冬,此处却烟火气十足,热气腾腾。仆役杂工穿梭往来,搬运食材,清洗器皿,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见到王妃驾临,众人慌忙停下手中活计,垂首行礼,气氛瞬间变得拘谨而微妙。
新任的库房管事赵全是个面相憨厚、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汉子,此刻正满头大汗地迎上来,身后跟着几个战战兢兢的账房和库丁。
“奴才给王妃娘娘请安!”赵全噗通跪地,声音带着紧张,“不知娘娘驾临,有失远迎,奴才罪该万死!”
“起来吧。”崔锦书目光平静地扫过略显混乱的院落,“本宫随意看看,你不必惊慌。带路,先去炭库。”
“是!是!”赵全连忙爬起,躬身在前引路。
炭库位于厨房院落的西北角,是一排砖石砌就的矮房。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干燥的、带着特有松木香气的气息扑面而来。库内光线昏暗,整齐地码放着一筐筐银霜炭。这种炭由上好硬木烧制而成,色白如霜,燃烧时火力足,烟尘少,且带有淡淡松香,是王府主子冬日取暖所用。
崔锦书步入库内,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炭筐。云裳手持账册,在一旁低声禀报着各院支取记录。赵全则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一切看似井井有条。
然而,崔锦书的脚步却在库房最里侧、靠近后墙的一排炭筐前停了下来。这些炭筐码放得似乎不如前面整齐,筐体也略显陈旧,上面落着更多的灰尘。
“这些是……”她看似随意地问道。
赵全连忙答道:“回娘娘,这些是……是往年剩余的陈炭,品相稍次些,多是给……给下人们用的。”他语气有些闪烁。
崔锦书微微颔首,并未深究,转身似要离开。就在转身的刹那,她的裙摆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微微一晃,手腕“无意”地拂过最上面那筐陈炭!
哗啦——!
筐沿几块银霜炭被她这么一碰,滚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娘娘小心!”赵全和云裳同时惊呼!
崔锦书站稳身形,目光却落在地上那几块摔碎的银霜炭上。炭块断裂处,露出的并非灰白的炭芯,而是在昏暗光线下,隐约反射出一点……异样的 metallic光泽?
她瞳孔微微一缩!
赵全脸色瞬间煞白,慌忙上前想要收拾:“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收拾干净!”
“慢着。”崔锦书的声音清冷响起。
她缓缓蹲下身,不顾地上的灰尘,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块较大的碎片。指尖用力一捻!
咔!
炭块应声碎裂!碎屑簌簌落下!
然而,在那灰白的炭粉之中,赫然露出了一小撮……黄澄澄、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难掩其色泽的——金砂!
虽然只有少许,却足以触目惊心!
整个炭库瞬间死寂!所有人大气不敢出!赵全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崔锦书缓缓站起身,摊开掌心。那点金砂在她白皙的掌心中,显得格外刺眼。她抬起眸,目光冰冷地看向赵全:“赵管事,这便是你所说的……给下人用的陈炭?”
“娘……娘娘饶命!”赵全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奴才……奴才不知啊!这……这定是有人陷害!奴才……”
“不知?”崔锦书声音陡然转厉,“库房重地,炭火进出皆有记录!这些炭从何而来?经谁之手?又预备送往何处?你一句不知,便可推脱干净?!”
她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身后那些早已吓傻的账房和库丁:“说!谁负责这些炭筐的入库和看管?!”
一个瘦小的库丁吓得腿一软,瘫倒在地,哭喊道:“娘娘饶命!是……是钱管事……是钱禄之前吩咐小的们……这……这最后几筐炭……不……不入细账……每次……每次都是静心苑的张嬷嬷……亲自带人来取……说……说是太妃娘娘畏寒,需得用些……用些‘特殊’的炭火……”
静心苑!张嬷嬷!特殊炭火!
果然如此!
崔锦书心中冷笑。将金砂藏于炭中,借太妃用度之名,行夹带私运之实!好一个瞒天过海!这绝非一日之功!钱禄虽已倒台,但这条线,显然还在运作!
“张嬷嬷……”崔锦书重复着这个名字,眼底寒芒更盛。那是苏太妃最信任的心腹,也是前世许多针对她的小动作的执行者之一!“她如今身在何处?”
“还……还在静心苑……伺候太妃……”赵全颤声答道。
“很好。”崔锦书缓缓吐出两个字。她将掌心那点金砂轻轻抖落,取过云裳手中的账册,翻到记录炭火支取的那几页,指尖在几个明显有出入的数字上重重一点!
“账目不清,夹带私藏,中饱私囊……”她每说一句,赵全的脸色便惨白一分,“赵管事,你这差事,当得可真是‘尽心’!”
“王妃娘娘明鉴!奴才……奴才……”赵全已是语无伦次。
崔锦书却不再看他,转身对云裳道:“去,请赵嬷嬷‘协助’查账。另外,将库房一干人等,全部看管起来,没有本宫命令,谁也不许离开半步!”
“是!”云裳立刻领命,眼神示意身后跟来的王府侍卫。
侍卫上前,如同拎小鸡般将面如死灰的赵全等人拖了下去。
崔锦书站在原地,看着这间充斥着阴谋与贪婪的炭库,心中并无多少破案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凉的疲惫与厌恶。这些蝇营狗苟的伎俩,这些藏在琐碎日常下的致命算计……便是这深宅内院的常态。
她缓步走出炭库,冬日惨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揪出一个张嬷嬷,断掉一条运财线,对于盘根错节的苏家势力而言,不过是斩断了一根微不足道的触须。
她需要更狠、更准地打击其核心。而一些深埋于前世记忆中的、关于苏太妃其他几个隐藏极深的心腹的名字与把柄,此刻正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与此同时,王府外书房。
李承民正听着影七低声禀报昨夜清理太子别院的后续以及朝中的暗流涌动。他面容冷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书案,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一名侍卫悄无声息地入内,低声禀报了厨房炭库发生的一切。
李承民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底深处,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光芒掠过。
“银炭藏金……静心苑张嬷嬷……”他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本王这位王妃,倒是闲不住。”
他沉吟片刻,对影七道:“炭库那边,按王妃的意思办。将那张嬷嬷‘请’出来,仔细审。至于其他……”他顿了顿,从书案抽屉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名单,递给影七,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名单上的人,今日之内,全部清理干净。罪名……贪墨府库,勾结外敌。”
那份名单上,赫然列着十数个名字!其中大半,是苏太妃安插在王府各处的暗桩心腹!更有几个,是连崔锦书都尚未查到、或是仅有些模糊印象的、隐藏极深的人物!而他们的“罪证”,显然早已被李承民掌握,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可连根拔起!
影七接过名单,看都未看,躬身领命:“是!”
“做得干净些。”李承民补充道,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边境布防图,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必留活口。”
“属下明白。”影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李承民端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早已冰凉的茶水。目光掠过窗外枯寂的枝桠,似乎能穿透重重屋脊,看到那座被严密看守的静心苑,以及……那个正在后院“抽丝剥茧”、试图为自己争取生机和筹码的女人。
他的王妃,心思缜密,手段果决,是个极好的……棋子,也是极危险的变数。
昨夜那杯酒,她果然没喝。不仅没喝,还能如此迅速地反击,试图抓住主动权。
有趣。
是夜,北风呼啸。
崔锦书坐在灯下,面前摊着云裳刚刚送来的、关于张嬷嬷的初步口供。口供中,张嬷嬷只承认了夹带金砂一事,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声称是为了贴补静心苑用度,对其他人事一概不知。
显然,这是弃车保帅。
崔锦书并不意外。她正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撬开这张嬷嬷的嘴,或是从其他方向继续深挖。
忽然,窗外隐约传来几声极其短促的、仿佛被扼杀在喉咙里的惨叫,以及重物倒地的闷响!声音极轻微,很快便被风声掩盖。
崔锦书猛地抬头,侧耳倾听,却再无动静。
她心中一凛,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瞬间灌入。院外夜色沉沉,除了呼啸的风声和巡逻侍卫规律走过的脚步声,再无异常。
仿佛刚才那几声,只是她的错觉。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不是。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
影七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躬身行礼:“王妃娘娘,王爷让属下送来此物。”他双手呈上一本薄薄的册子。
崔锦书接过册子,打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册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十数人的姓名、职位、以及……他们的死讯!死亡时间,就在今晚!死亡原因,各式各样:失足落井、突发恶疾、家中走水……死状“合理”得令人脊背发凉!
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苏太妃的秘密心腹!有几个名字,甚至与她前世模糊的记忆完全吻合!
李承民……他竟在她刚刚撬动一角之时,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整棵毒树连根拔起!手段狠辣,干净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她缓缓合上册子,指尖冰凉。
“王爷……还有何吩咐?”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影七垂首:“王爷说,些许宵小,不堪其扰,已为娘娘清扫干净。娘娘可安枕了。”
安枕?
崔锦书看着手中这本染着无形鲜血的名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在这里费心筹谋,抽丝剥茧,试图一点点剪除威胁。
而他,只需轻轻一剑,便封喉绝命,横扫千军。
这,便是他们之间的差距。也是他时刻在提醒她的——绝对的力量,与绝对的掌控。
她缓缓坐回椅中,将那名册放在桌上。灯火摇曳,映着她晦暗不明的侧脸。
棋盘之上,她刚刚落下一子。
而他,已挥手抹去了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