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冷面王与复仇妃的盛世棋局 > 第三章 假凤虚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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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了。

但寒意却更重了,仿佛白日里被雨水浸透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石、每一片枯叶,都在入夜后无声地吐纳着积蓄的冰冷潮气,凝结成一层薄而刺骨的霜。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草木腐败的朽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深秋夜晚的、死寂般的空旷。

落雪亭。

这座国公府后院最偏僻角落的亭子,早已废弃多年。飞檐翘角上的琉璃瓦残缺不全,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骸骨,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青光。亭柱的红漆剥落殆尽,露出底下灰败腐朽的木芯,被湿气浸润得膨胀变形,散发出陈腐的气息。亭子一角的地基明显塌陷下去,碎石和断木散落一地,如同被遗忘的战场遗迹。亭子周围荒草丛生,枯黄的芦苇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如同鬼手摩挲的声响。几棵高大的老槐树张牙舞爪地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将本就稀薄的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无数扭曲狰狞的暗影。

这里,是国公府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是繁华锦绣背后被遗忘的疮疤,是流言蜚语中“不干净”的所在。

此刻,子时将近。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魂,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子坍塌一角的阴影里。崔锦书穿着一身最不起眼的、近乎墨色的深青布裙,外面裹着一件半旧的、洗得发白的靛蓝棉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得没有血色的下颌。她背靠着冰冷潮湿、布满苔藓的断壁残垣,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个毛孔都在无声地警惕着周围死寂黑暗中任何一丝微小的异动。

她的右手,紧紧缩在宽大的袖筒里,指尖冰凉,死死攥着一枚坚硬、边缘锐利的薄石片——那是从亭角基石上掰下来的碎片,是她此刻唯一的、简陋得可怜的“武器”。冰冷的触感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却足以让她保持清醒的痛楚。

心跳声在死寂中擂鼓般撞击着耳膜,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白日里强行压抑的、翻腾不息的恨意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她在赌。赌那个男人敏锐如鹰隼的洞察力,赌他对权力的绝对掌控欲,赌他……会来。

时间在冰冷和死寂中缓慢地爬行。远处府邸隐约的灯火和更鼓声被重重高墙隔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静。夜枭凄厉的啼叫偶尔划破夜空,更添几分阴森。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死寂和刺骨的寒意压垮,怀疑自己是否错判、是否太过冒险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断裂般的脆响,毫无征兆地从亭子另一侧、靠近那棵虬结扭曲的老槐树方向传来!

崔锦书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攥着石片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她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如同受惊的猫般弓起,蓄势待发!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死死钉向声音传来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没有脚步声。

没有呼吸声。

只有一道仿佛从亘古寒冰中走出的、无声无息的身影,如同撕裂了黑暗本身,骤然出现在那片被月光勉强勾勒出轮廓的槐树阴影之下!

那人身形峻拔挺拔,如同山岳般沉稳,又带着一种猎豹般的优雅与危险。他同样穿着一身深沉的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唯有衣料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偶尔掠过一丝冰冷内敛的暗光。他脸上覆着一张没有任何纹饰、只露出眼睛和下颌的纯黑面具,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寒星,又似深不见底的冰渊,冰冷、锐利、不带丝毫温度地扫视过来,瞬间锁定了崔锦书藏身的角落!

目光相接的刹那!

一股无形的、如同极地冰川崩塌般的巨大压迫感,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般轰然席卷而来!崔锦书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冻结!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绝对力量和上位者威压的本能恐惧!

李承民!

他来了!

崔锦书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尖锐的疼痛和口腔里弥漫开的血腥味强行驱散了那瞬间的眩晕和恐惧。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不再隐藏,缓缓从断壁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迎向那道冰冷的目光。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而沉重,仿佛踏在无形的刀锋之上。

两人之间隔着约莫十步的距离。亭子中央那方早已碎裂倾颓的石桌,如同楚河汉界般横亘其间。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勉强照亮了亭中这一小片狼藉的空地。

李承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黑暗,落在崔锦书苍白如纸、被兜帽阴影覆盖了大半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好奇,只有纯粹的、如同审视一件物品价值的冰冷评估。他的视线在她紧握的、袖口微微鼓起的右手处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那点微不足道的“威胁”根本不值一提。

“崔小姐。”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寒潭深水,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七天…来不及了’…所指何事?”

开门见山!直刺核心!没有半分寒暄试探,没有一丝怜香惜玉!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划破了所有伪装和缓冲的余地!

崔锦书的心脏再次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凝聚。她猛地抬起头,兜帽滑落些许,露出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惊惧和柔弱,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滁州!”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九月十五!三河口圩堤必溃!三万石军粮霉变!户部侍郎李茂春之子李元朗勾结滁州粮商,以霉烂陈粮充新!太子詹事曹安……知情不报,反欲借此构陷我父崔国公督管不力!断我崔氏根基!”

她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般将前世血泪凝成的真相倾泻而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她死死盯着李承民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波动!

然而,那双眼睛,依旧如同冻结的寒潭,没有丝毫涟漪。只有在她提到“太子詹事曹安”时,那浓密如鸦羽的睫毛,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证据。”李承民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任何惊讶或质疑,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亭外那片被黑暗笼罩的荒芜庭院,月光勾勒出他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如同刀削斧劈。

“证据?”崔锦书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瞬间涌上心头!她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在此时拿出铁证?她攥紧了袖中的石片,尖锐的边缘刺破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王爷神通广大,影卫无孔不入!滁州粮仓就在那里!三日后粮车抵达!只需派人查验!霉粮就在其中!李元朗此刻就在滁州醉月楼!曹安与周有才密谈的书信……就在国公府外院周有才卧房床下暗格!镶银边的紫檀木盒!王爷若不信,大可即刻派人去取!看看是否还在!”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撕裂,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和疯狂!她赌上了所有!赌李承民不会放过任何打击太子的机会!赌他对权力的掌控欲会让他去验证这匪夷所思的“预言”!

李承民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审视。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亭子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

终于,李承民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冰冷决断:“本王,可以信你这一次。”

崔锦书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要瘫软下去,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紧张攫住!

“但,”李承民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层下潜藏的暗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如何证明,这不是崔国公府与太子合演的一出苦肉计?引本王入彀?”

崔锦书的心瞬间沉入谷底!果然!他从未真正信任!在他眼中,她和她背后的崔家,都只是可以利用或需要提防的棋子!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冲破理智!她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怆而变得尖锐刺耳:“苦肉计?王爷以为我崔锦书是什么?!我父亲崔远山一生忠直,为国戍边,马革裹尸亦无悔!岂会与那等魑魅魍魉同流合污!我今日所言若有一字虚假,愿受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她指着亭外那坍塌的地基,指着那荒芜的庭院,指着这如同她此刻处境般绝望的破败之地,“我若与太子合谋,何须选此等鬼蜮之地?何须以自身性命前程为饵?!”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着,眼眶赤红,泪水在眼底疯狂打转,却被她死死忍住,倔强地不肯落下。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尊严被践踏后的疯狂反击!

李承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在她脸上缓缓扫过,审视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每一丝肌肉的颤抖。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剥开皮肉,直视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恐惧与愤怒。

片刻的死寂。

“本王信你。”李承民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质疑的锋芒,多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决断,“但,本王从不做无本买卖。崔小姐,你拿什么来换?”

来了!交易的核心!

崔锦书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屈辱,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如同寒风中不肯折腰的青竹。她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说道:“我助王爷扳倒太子一党!我崔家残余之力,可为王爷所用!而我……”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我要周若兰!要宁致远!要所有害我崔家之人……血债血偿!”

“不够。”李承民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崔家如今自身难保,残余之力,杯水车薪。你的仇恨……对本王而言,毫无价值。”

毫无价值!

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崔锦书的心上!让她瞬间遍体生寒!她唯一的筹码,在他眼中竟如此不堪一击!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之时,李承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她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庞,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本王,要你。”

崔锦书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嫁入王府。”李承民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做本王的王妃。”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崔锦书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嫁给他?做八王妃?这……这怎么可能?!

“王爷说笑……”她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干涩无比。

“本王从不说笑。”李承民打断她,面具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冰冷,“太子求娶你,意在拉拢崔国公残余势力,更欲借你身份,掌控或摧毁崔家。本王娶你,断太子一臂,亦可名正言顺,接管崔家旧部,将其纳入本王麾下。此其一。”

他向前迈了一步,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般逼近,让崔锦书几乎喘不过气。

“其二,”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你既‘预见’滁州粮案,想必……亦知其他。本王需要一个‘眼睛’,一个能‘看见’本王看不见之处的眼睛。而你,崔锦书,就是那双眼睛。”

“其三,”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枷锁,牢牢锁住她,“你恨太子,恨周若兰,恨宁致远……恨意,是最好的刀。本王给你这把刀,也给你挥刀的机会。但刀柄,必须握在本王手中。”

他每说一条,崔锦书的心就沉一分。这哪里是婚约?这分明是一纸赤裸裸的、将她彻底绑上战车、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的卖身契!

“王爷……”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婚姻大事……”

“契约。”李承民再次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非婚姻。一纸契约,各取所需。”

他缓缓抬起右手,从玄色劲装的袖袋中,取出一卷折叠得极其方正、边缘锐利的素白绢帛。那绢帛质地细密,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如同霜雪般的光泽。他手腕一抖,绢帛无声地展开,如同展开一道冰冷的裁决。

绢帛之上,墨迹淋漓,铁画银钩,赫然写着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契约

下方,是三条冰冷如铁、不容置喙的条款:

一、不同寝。

二、不逾矩。

三、不生情。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钉子,狠狠钉入崔锦书的眼底!

“签了它。”李承民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没有任何温度,“你便是本王名义上的王妃。滁州粮案,本王替你查。周若兰、宁致远……本王允你亲手处置。崔家……本王亦可暂保无虞。”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刺穿崔锦书最后的防线:

“否则……”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无声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加冰冷刺骨!否则,她今日的“预见”便是妖言惑众!她和她背后的崔家,将彻底万劫不复!

崔锦书死死地盯着那卷展开的素白绢帛,盯着那三条如同枷锁般的铁律!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屈辱和冰冷的算计而剧烈地颤抖着!袖中的石片几乎要被她捏碎!掌心被割破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却远不及此刻心头的万分之一!

契约?

这哪里是契约?这分明是李承民精心编织的囚笼!是他掌控她、利用她、将她最后一点价值都榨干吸尽的棋局!

而她,有选择吗?

没有!

为了复仇!为了崔家!为了那些枉死的亲人!她早已无路可退!

一丝疯狂而决绝的光芒,如同地狱之火,在她眼底最深处骤然燃起!她猛地抬起头,迎上李承民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变得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狠厉:

“好!”

她伸出手,不是去接那绢帛,而是猛地探入自己的袖袋!在李承民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她掏出了那枚一直紧攥在掌心、边缘沾着她自己鲜血的、冰冷的薄石片!

嗤!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亭子里格外刺耳!

崔锦书毫不犹豫地用那锋利的石片边缘,狠狠划向自己左手掌心!

剧痛传来!一道深长的伤口瞬间绽开!温热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出,染红了她的手掌,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红梅!

她看也不看那淋漓的鲜血,伸出染血的左手,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疯狂和决绝,猛地按向李承民手中那卷素白的绢帛!

啪!

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鲜血,重重地印在了那冰冷的“契约”二字之上!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一个用生命和仇恨书写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我签!”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沾着几点溅落的血珠,如同雪地红梅,凄艳而疯狂!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承民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一字一句,如同从齿缝中挤出,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决绝:

“但我要加一条!”

“他日大仇得报,山河既定——此契作废!你我——两不相欠!”

她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亭子里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

李承民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了她脸上。落在她苍白染血的脸颊上,落在她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里,落在她掌心那道深可见骨、依旧在汩汩涌出鲜血的伤口上。

面具之下,那线条冷硬的下颌,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地、极其平稳地收回了那卷被鲜血染红的绢帛。素白的绢帛上,那鲜红的掌印如同燃烧的火焰,将“契约”二字灼烧得触目惊心。

他手腕一翻,一支通体漆黑、只在尾端镶嵌着一颗极小、却散发着幽冷寒光的墨玉的笔,如同变戏法般出现在他指间。那墨玉的光芒,与他面具下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出一辙。

他执笔,沾了沾崔锦书掌心尚未凝固的、温热的鲜血。

然后,在那三条冰冷的铁律之下,在那鲜红的掌印旁边,以血为墨,笔走龙蛇,添上了第四条:

四、事成契消,两不相干。

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崔锦书那绝望而疯狂的血印,并排而立。

月光,不知何时悄然偏移,吝啬地照亮了绢帛的一角。

一纸血契,假凤虚凰。

在这破败的落雪亭中,在这冰冷刺骨的深秋寒夜,无声缔结。

契约已成。

棋局已开。

剑锋已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