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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天,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只是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脊,下一刻,豆大的雨点就裹挟着初春的寒意,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瞬间将天地织成一片灰蒙蒙的水幕。雨水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冲刷着白日里积攒的尘泥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腌臜气味。
陆昭猛地勒住缰绳,胯下的劣马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刨着蹄下的泥水。冰冷的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淌下,流进他脖颈,激得他一个哆嗦,意识又清醒了几分。
“陆头儿,这雨也太邪性了!”身后传来粗嘎的抱怨,是张大胆。他裹紧了身上同样湿透的青色棉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不远处黑黢黢、在风雨中飘摇如鬼魅的义庄轮廓,缩了缩脖子,“这鬼地方……阴气重得很,要不咱明儿天亮了再来?”
另一个力士李二狗也忙不迭地点头附和,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惨白:“就是就是,头儿,这雨大得邪门,听说前几天抬进来的那几口薄皮棺材,还没下葬呢,今晚又送来新的……总觉得瘆得慌。”
陆昭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座孤零零立在城郊荒野的义庄。雨水冲刷着它破败的土墙和歪斜的门扉,几盏气死风灯在檐下剧烈摇晃,昏黄的光晕被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门口泥地里杂乱的车辙和脚印。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点属于现代人的恍惚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属于这个身份——大明锦衣卫北镇抚司下辖一个小小旗官——应有的冷硬。
三天了。
三天前,他还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法医鉴定中心里,对着精密仪器和冰冷解剖台的法医学博士生陆昭。一场实验室意外,再睁眼,就成了这个同名同姓、刚在追捕江洋大盗时“英勇负伤”的锦衣卫小旗陆昭。脑子里塞满了混乱的记忆碎片:刀光剑影、森严等级、飞鱼服绣春刀,还有……这个风雨飘摇、处处透着腐朽与诡谲的大明。
“少废话!”陆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驱散了雨夜的寒意,也压下了手下心头的怯懦。“王老栓报信说今晚送来的棺材有异,百户大人下了死令,必须即刻查明!耽搁了差事,是你我脑袋能担待的?”他翻身下马,湿透的皂靴踩进泥泞里,溅起浑浊的水花,“把灯点亮点!跟上!”
张大胆和李二狗对视一眼,不敢再言语,连忙从马鞍旁的皮囊里掏出油布包裹的牛油大蜡,费力地点燃。昏黄摇曳的火光勉强撑开一小片雨幕,映出三人凝重而警惕的脸。
义庄的门虚掩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年木头腐朽、劣质香烛燃烧以及某种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随着门缝里透出的阴风扑面而来。陆昭皱了皱眉,作为法医的本能让他瞬间捕捉到这股气味中的异常——那绝不是寻常尸臭,更像是……大量血液在密闭空间里腐败发酵后,又被雨水稀释的味道。
“王老栓!”陆昭扬声喊道,右手习惯性地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飞鱼服传来,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
“哎…哎!官爷!小老儿在!在呢!”一个佝偻的身影连滚带爬地从门后阴影里跑出来,正是看守义庄的王老栓。他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一张老脸在火光下惨无人色,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雨水和泪水糊了满脸。
“官爷!您可来了!邪门!太邪门了啊!”王老栓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声音带着哭腔,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义庄深处,“那…那七口新送来的棺材!黑…黑血!往外渗黑血啊!止不住!一股子…一股子阎王爷才闻的味儿!厉鬼索债!肯定是厉鬼索债!冤死的魂儿回来讨命了!”
“胡说八道!”陆昭厉声呵斥,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他一把推开王老栓,大步跨进义庄。
义庄内更加昏暗,仅靠他们三人手中的蜡烛和门口摇晃的风灯照明。冰冷的空气裹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臭,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空旷的大堂里,散乱地摆放着十几口新旧不一的棺材。而在最里面靠近墙根处,七口明显是刚送来不久、连漆都未干的薄皮白茬棺材,一字排开,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更刺目的是棺材本身。
惨白的棺木缝隙里,正汩汩地渗出粘稠、暗红近乎发黑的液体!那液体顺着棺材壁流淌下来,在棺底积成一小滩一小滩,散发出浓烈到令人几欲昏厥的腥甜恶臭!雨水从义庄破漏的屋顶滴落,砸在那些粘稠的黑血上,溅起更细小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水珠。
“呕——”李二狗第一个忍不住,扶着旁边一口旧棺剧烈地干呕起来。张大胆也脸色煞白,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陆昭的呼吸也停滞了一瞬。眼前的景象,比他处理过的任何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都要诡异和冲击。那渗出的黑血,粘稠得如同融化的沥青,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腥臭的气味无孔不入,疯狂刺激着他属于法医的嗅觉神经。
“头…头儿?”张大胆的声音带着颤音。
陆昭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尸臭、霉味和浓烈血腥的冰冷空气呛入肺腑,反而让他高度紧张的神经奇异地冷静下来。他强迫自己忽略那股生理性的厌恶,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那七口“流血”的棺材。
“撬开它!”陆昭指着最中间那口渗血最严重的棺材,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的法医本能压倒了恐惧,真相远比鬼神更值得探究。
“撬…撬开?”王老栓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官爷!使不得啊!惊扰了亡魂,厉鬼要索命的啊!这血就是警告!警告啊!”
“闭嘴!”陆昭冷冷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的寒意让王老栓瞬间噤若寒蝉。他转向张大胆和李二狗,“动手!把棺盖给我撬开!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里面‘流血’!”
张大胆和李二狗虽然也怕得要命,但军令如山,更慑于陆昭此刻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威严。两人对视一眼,咬咬牙,将手中的蜡烛小心地插在旁边的棺材缝里,抽出随身携带的撬棍和短刀,一左一右,对准那口渗血棺材的棺盖缝隙。
“一、二、三!起!”张大胆低吼一声,两人同时发力。
嘎吱——嘎吱——
潮湿腐朽的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棺盖异常沉重。随着缝隙扩大,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黑气瞬间弥漫开来!
“呕…咳咳咳!”李二狗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呕吐。张大胆也是脸色铁青,全靠一股狠劲支撑。
陆昭屏住呼吸,一步跨到棺材正前方,手中的蜡烛猛地向前探去!昏黄的光线,刺破弥漫的黑气和血腥,直直照进了棺材内部!
预想中腐烂肿胀的尸体并未出现。
映入陆昭眼帘的,是几乎塞满整个棺材的、码放得整整齐齐、在烛光下反射着冰冷幽光的——银锭!
那银锭并非崭新,表面布满了污浊的暗红色泽,像是被什么粘稠的液体浸泡过,又干涸凝结。而在银锭的缝隙中,更是塞满了黄褐色的、画满扭曲诡异符号的符纸!一股浓烈刺鼻的黑狗血混合着朱砂、硫磺的腥臭气味,混合着银锭本身的金属冷腥,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邪恶味道,扑面而来!
“嘶……”张大胆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银子?全是银子?这…这他娘的是官银?!”
陆昭的心沉了下去,法医的冷静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和冰冷的现实冲击得摇摇欲坠。棺材藏银!而且是数额如此巨大的官银!用黑狗血、符咒这种极端污秽的方式处理!这绝非寻常盗案,背后牵扯的阴谋和凶险,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在陆昭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开!
嗡——!
剧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眼前的景象——惨白的棺材、污秽的官银、摇曳的烛光、手下惊恐的脸——瞬间扭曲、旋转、褪色!
意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撕扯,陆昭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猛地向后拽去,视野骤然拔高、旋转!
下一刻,他“看”到了一个无法用现实逻辑解释的、绝对只存在于精神层面的恐怖景象:
一个直径足有三米的、由流动的暗色星尘构成的巨大轮盘虚影,轰然降临在他意识空间的中央!轮盘的边缘,镶嵌着无数暗金色、扭曲蠕动的玄奥符文,散发出冰冷、非人的气息。轮盘分作三层:最外环是十二片锯齿状的锋刃,寒光凛冽,仿佛能切割灵魂;中环是熔融琉璃般的扭曲色块,赤红、金黄、死灰、墨黑……代表着“桃花”、“财运”、“厄运”、“血光”等未知的选项,彼此界限模糊,边缘流淌着细碎的紫色电弧;而轮盘最核心处,赫然是一颗搏动着的、充满邪恶与冷漠的猩红独眼!独眼的瞳孔,是一个正在疯狂倾泻沙粒的倒计时沙漏!
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狠狠碾在陆昭的精神体上!他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在这代表命运无常的巨轮前,毫无反抗之力!
【天命转轮】!
四个冰冷、扭曲、仿佛由无数冤魂哀嚎凝聚而成的篆字,烙印在轮盘上方!
轮盘底部,一个狰狞的青铜鬼首虚影浮现,獠牙死死咬合着一枚散发着不祥血光的玉石。
陆昭的意识在剧痛和惊骇中,不受控制地“触碰”了那枚鬼首獠牙间的血玉!
“轰——!!!”
轮盘核心那颗猩红独眼猛然睁开!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陆昭的灵魂!沙漏中的沙粒狂泻如瀑!
整个巨轮瞬间化作一个吞噬一切的青铜风暴漩涡!外环的十二片锯齿锋刃逆向疯狂飞旋,切割得意识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道道漆黑的虚空裂痕!
一支由万千扭曲、痛苦哀嚎的冤魂虚影凝聚而成的巨大指针,带着刺穿耳膜的尖啸,被无形的力量狠狠甩出,癫狂地撞向那色彩混乱、电弧闪烁的中环轮盘!
指针在代表“厄运”的灰暗区域和“血光”的墨黑区域边缘疯狂跳动、弹射,每一次擦过都带起一片紫黑色的毁灭雷霆!
陆昭的意识在灵魂被撕裂的痛苦中,死死盯着那癫狂的指针。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这绝非恩赐,而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最终,在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被命运之手强行拨弄的轨迹下,那冤魂指针带着不甘的尖啸,猛地钉死在了一片熔融般流动的金黄色区域!
【财运】!
两个斗大的、仿佛由纯粹黄金熔铸而成的篆字,从指针落点处轰然爆发,形成一道刺目欲盲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光柱之中,隐隐有金山虚影轰然崩塌的幻象!
成功了?财运?陆昭的意识刚刚升起一丝荒谬的念头。
异变陡生!
就在指针停稳、金光爆发的瞬间,轮盘核心那颗猩红独眼中,猛地射出数条由暗红色能量构成的粗大锁链!这些锁链如同毒蛇,无视一切空间阻隔,瞬间将陆昭的意识体死死捆缚、拖拽!
“呃啊——!”
现实中,义庄内,一直僵立在棺材前的陆昭,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不似人声的低吼!
他原本因为惊骇而显得苍白的脸,在烛光下瞬间扭曲!那属于现代法医的冷静和惊疑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的、冰冷的、仿佛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凶戾!那双眼睛,骤然睁开,瞳孔深处一片混沌,只剩下最本能的、对猎物和杀戮的渴望!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煞气,如同实质的寒风,瞬间从他身上扩散开来!
张大胆和李二狗正惊疑不定地看着满棺材的官银,被这突如其来的煞气一冲,如同被冰水浇头,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抬头看向他们的“头儿”,眼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惧!
王老栓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只见陆昭(或者说,被原身残魂接管的身体)根本无视了那满棺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官银,他猛地俯身,鼻翼以一种野兽般夸张的幅度急促翕动着,贪婪地嗅着空气中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
混杂着黑狗血、符纸、潮湿木头、泥土……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掩盖的金属锈蚀气息!
他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下一刻,他猛地直起身,那双混沌凶戾的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穿透义庄破败的门窗,死死钉向城外某个方向——那里,是荒山野岭,是雨幕最深处。
没有一丝犹豫,被残魂主宰的陆昭,像一头发狂的凶兽,撞开挡路的张大胆和李二狗,身影化作一道离弦之箭,猛地冲出义庄,一头扎进瓢泼的雨幕和沉沉的夜色之中!方向,正是那荒庙所在!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残魂控制下的身体却毫无所觉,只是凭借着最本能的杀意和追踪能力,朝着那丝混合着铜锈与泥土的气息来源,狂奔而去!
身后,只留下义庄内摇曳的烛光、满棺的污秽官银,以及三个被这惊悚剧变彻底吓傻、呆若木鸡的身影。
风雨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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