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结束的铃声像是某种解脱的号角，在校园上空回荡了整整三天。当最后一张试卷被收走时，林风看着窗外骤然变得空旷的操场，突然意识到这个暑假不会再有回家的火车票了。母亲上周在电话里的叹息还萦绕在耳边，父亲手术欠下的债务像块铅坠子，沉甸甸地挂在他的心头。他把学生证塞进牛仔裤后袋，转身走向辅导员办公室，在勤工俭学申请表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风能吃苦。食堂老板娘总是这样跟来打饭的学生说。此刻他正用袖子擦着后厨油腻的瓷砖墙，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晚上九点半，最后一桌客人的啤酒瓶被收进纸箱，老板娘数着一沓零钞塞进他手里：明天中元节，早点收工。林风点点头，把钱仔细折成方块塞进钱包夹层，那里还夹着父亲躺在病床上的照片。
穿过霓虹闪烁的小吃街时，油炸臭豆腐的香气混着廉价香水味扑面而来。他习惯性地拐进巷口那条近路——这片被围墙圈起来的废弃工地，是他发现的秘密通道，能节省二十分钟路程。生锈的铁皮大门像豁开的伤口，夜风卷着沙砾从缝隙里钻出来，在脚边打着旋。
工地中央的烂尾楼在月光下显出狰狞的轮廓。二十层的钢筋骨架戳向夜空，未完工的混凝土楼面像被啃噬过的肋骨。林风踩着碎玻璃往前走，凉鞋鞋底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低头看见半截断裂的芭比娃娃胳膊，塑料眼球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白光。他想起去年新闻里说，这里曾是全市最大的拆迁安置项目，后来开发商卷款跑路，留下这栋烂尾的幸福大厦。
走到烂尾楼底层时，风突然停了。
空气仿佛被冻住，鼻腔里灌满铁锈和霉菌混合的气味，比食堂后厨的馊水还要刺鼻。林风打了个寒颤，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这种冷不是夏夜的凉爽，而是贴着骨头缝渗进来的寒意，像有人把冰锥直接顶在他的脊椎上。他想起小时候掉进冰窟窿的感觉，连呼吸都带着玻璃碴子似的疼。
谁？他猛地转身，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里划出扇形。空旷的大厅里散落着废弃的脚手架，编织袋堆成的小山后面，露出半截生锈的推土机履带。光束扫过之处，灰尘在光柱里疯狂舞动，却照不进那些更深的阴影。
腐臭味越来越浓了。不是垃圾桶那种腐败的酸臭，而是像医院太平间里福尔马林和尸臭混合的味道，甜腻中带着腐朽。
林风的胃开始抽搐，他捂住口鼻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冷的水泥柱。这时他听见了——
不是风声，不是老鼠跑过的窸窣，而是极轻极轻的叹息，像有人在耳边呵气。那声音忽远忽近，混杂着断断续续的啜泣，还有指甲刮擦玻璃的刺耳声响。他猛地抬头，手电筒的光束直直向上射去——
横梁下方漂浮着一团人形黑影。
不是工人遗落的防水布，不是被风吹动的塑料袋。那团东西有清晰的轮廓，像个穿着长袍的人悬在半空，头部低垂着，黑色的发丝垂落下来，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它没有脚，裙摆般的黑影在离地三米的空中缓缓摆动，像水草在暗流里漂荡。
林风感到膀胱一阵紧缩。手电筒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光束在黑影身上剧烈晃动。他看见那团黑影的肩膀正在微微起伏，仿佛在呼吸，又像是在哭泣。啜泣声越来越清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低语，像是无数根细针钻进他的耳朵。
......冷......好冷...
......还我......还给我......
黑影突然抬起了头。
没有脸。本该是五官的位置只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却让人莫名感觉有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林风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看见黑影伸出苍白的手——那只手没有指甲，皮肤像泡发的腐肉般往下滴落黏液，正朝着他的方向缓缓伸来。
手电筒啪地掉在地上，光束斜着照向天花板。在那一瞬间，林风看见横梁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影子，无数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指甲刮擦着钢筋发出刺耳的声响。腐臭味几乎凝成实质，他看见自己的手臂上落了一滴淡黄色的黏液，皮肤立刻泛起红肿的水泡。
还给我孩子......
凄厉的尖叫刺穿耳膜，黑影突然加速俯冲下来。林风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胸口，整个人向后飞出去，重重摔在钢筋堆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右腿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是一缕黑色的发丝，正像蛇一样缠绕着他的脚踝，越收越紧。
月光从头顶的破洞照进来，照亮了地面上的东西。那不是水泥地，而是一层厚厚的白骨，小的是指骨，大的是腿骨，密密麻麻地铺了整个大厅。无数只芭比娃娃的头从骨缝里探出来，塑料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他终于明白那腐臭味里的甜味是什么了——是儿童面霜的香气。
黑影已经飘到他面前，腐烂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林风在那团黑暗里看见了模糊的画面：拆迁队的推土机碾过老式居民楼，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跪在瓦砾堆上，开发商的黑色轿车撞过来，鲜血染红了幸福大厦的奠基石......
七月半，鬼门开......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他们说这里会有新家......
剧痛从太阳穴传来，林风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钻进自己的眼睛。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血的咸味。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的光照亮了钱包里父亲的照片。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他猛地想起什么，颤抖着从钱包里掏出那张折叠的勤工俭学申请表。
我要挣钱......给爸爸治病......他嘶吼着把纸团朝黑影砸过去，我还有要守护的人！
黑影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那张纸碰到黑影的瞬间腾起蓝色火焰。林风看见无数张人脸在火焰中扭曲、消散，女人的哭声渐渐变成婴儿的咿呀学语。缠住脚踝的发丝突然松开，他连滚爬地冲出大厅，直到撞上工地的铁皮大门才停下来。
月光下，他回头望去，烂尾楼的窗户里透出点点烛光。隐约有童声在唱歌，《小星星》的旋律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口袋里的手机还在震动，是母亲发来的短信：你爸今天能坐起来了。
林风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臂。红肿的水泡已经消失，只有钱包里的照片边缘，多了一道焦黑的痕迹。远处传来零点的钟声，中元节到了。他想起老板娘的话，想起横梁上那些小小的影子，突然明白这座烂尾楼里，困着多少个等待新家的灵魂。
夜风再次吹过工地，这次带来的是桂花的甜香。林风站起身，把钱包紧紧按在胸口，朝着有灯光的方向走去。身后的烂尾楼在月光下静默矗立，像一头终于沉睡的巨兽。而在二十层的某个窗口，隐约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身影，正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轻轻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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