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非遗助力乡村振兴巾帼培训班”结业典礼,办得简单却格外隆重。
村委大会议室里,三十名学员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胸前戴着大红花,脸上洋溢着自豪与些许不舍。
她们手中拿着红彤彤的结业证书,更重要的是,她们每人都拿到了一份工坊出具的技能等级评定书和一份等待签署的《清河柳编家庭作坊联盟合作意向书》。
台上,县妇联主席、镇领导热情洋溢地讲话,称赞这是非遗传承与乡村振兴结合的典范。柳青作为实训基地负责人发言,她看着台下那一张张被阳光和希望点亮的脸庞,声音有些哽咽:
“姐妹们,结业不是结束,是开始。从今天起,你们不仅是学员,更是我们清河柳编事业的合伙人。你们的手,不仅能编出养家糊口的收入,更能编出我们清河人的尊严和未来!”
台下掌声雷动,许多妇女的眼眶都湿了。她们的人生,因为这一个月的学习,悄然拐了一个弯,通向了一条更有奔头的路。
工坊的产能危机随着联盟模式的启动,得到了根本性的缓解。
虽然核心团队依然忙碌,但不再是疲于奔命地填补所有环节。
张磊负责外发订单的分解和技术支持和优化着联盟版的ERP管理系统,周明负责协调原料,月亮坳柳条基地培训和供应。
一切,都在向着柳青构想的那张产业生态蓝图稳步推进。
就在工坊逐渐步入新轨道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院门口。
夏雨淅沥,柳青和张磊两人正忙着准备材料,院门突然被推开。
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提着个破旧的旅行包,衣服被雨淋得半湿。
柳青的笔掉在了地上。
“爸?”
十年未见,父亲脸上的皱纹比她记忆中深了许多,鬓角也已斑白。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工坊里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在父女俩之间悄悄逡巡。
柳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麻。
十年了?还是十一年?父亲离家去外地打工还债,期间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匆匆又匆匆。
父女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漫长的时光,还有当年产业化失败带来的创伤和疏离。
“青丫头。”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说你...把柳编做起来了?”
柳青不知该如何回应。十年前父亲离家时,她还是个中学生,如今再见,自己竟阴差阳错走上了父亲当年失败的路。
没等她开口,东仓房爷爷的门猛地被推开。他大步走来,脸色阴沉得像外面的天气。
“你回来干什么?”爷爷的声音里带着火气。柳建国搓了搓手,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工坊。
“听说工坊搞得挺好,还得了奖…您年纪也大了…”他语无伦次,最后叹了口气,“那边工程结束了,我就…回来看看。”
爷爷哼了一声。
柳青心里五味杂陈。她怨过父亲当年的冒进和之后的离开,但此刻看着他苍老疲惫的样子,那点怨气又化成了难以言喻的心酸。
爷爷转身走向门外:“回家再说。青丫头,你也来。”
柳青看了眼张磊,后者理解地点点头:“材料我和周明来准备,你去吧。”
回老宅的路上,柳青的心跳得厉害。她隐约感觉,关于父亲、关于柳家、甚至关于柳编的某些真相,即将浮出水面。
堂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父亲柳建国从那个破旧的旅行包内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塑料文件袋,里面装着几份泛黄的合同和一张老式录音带。
“爸!”父亲突然提高音量,“我找到新证据了!当年那批劣质藤条,是有人故意调包的!”
雨声中,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在柳青心头。她突然想起仓库里那本可疑的账本,和那张五万元的“技术咨询费”收据。
“当年我就怀疑不对劲,”父亲的声音低沉沙哑,“但直到去年,才在江州找到当年的仓库管理员老吴。”
爷爷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铁青,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椅子扶手。柳青屏住呼吸,目光在父亲和爷爷之间来回移动。
父亲取出一份合同,指着角落里的小字:“看这里,'如因原料质量问题导致交货延迟,乙方需承担全部违约责任'。对方事先就在合同里埋了雷。”
“哪个正经生意人会这么签合同?”爷爷冷冷地说,“分明是你贪心,想一口吃成胖子!”
“爸!“父亲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钱宏达是我高中同学!我怎么会想到他...”
“够了!”爷爷一拍桌子,茶杯震得叮当响,“十年不回家,一回来就翻旧账!”
柳青看着父亲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里一阵刺痛。
父亲深吸一口气,从文件袋里掏出个小录音机:“老吴临死前给我的。亲口承认,那批劣质藤条是钱宏达让他做了手脚。”
爷爷的表情变得复杂,愤怒中混着一丝动摇。柳青知道,这个固执的老人一生最恨的就是欺骗。
“就算这样,”良久,爷爷终于开口,“你欠的债还清了吗?”
“去年在新莞家具厂打工,终于把最后一批工人的工资补上了…谢谢您帮我一起还”
柳青这才注意到父亲手上新增的疤痕和老茧,与爷爷编柳条磨出的茧子不同,那是工厂机器留下的印记。
“为什么不早说?”柳青轻声问。
“说什么?说我自己蠢,被最好的朋友坑了?”父亲苦笑,“让你爷爷更瞧不起我?”
柳青想,你不说爷爷也知道。爸爸有点天真。
爷爷突然站起身,大步走向厨房。柳青听见碗柜开合的声音,接着是菜刀剁在案板上的闷响。几分钟后,爷爷端着一盘切好的腌笋回来,重重放在父亲面前。
“吃吧,以前你最爱吃的。”爷爷语气依然生硬,但眼神已经软化。
父亲愣住了,盯着那盘腌笋,喉结上下滚动。柳青知道,这是爷爷表达关切的方式,用食物而非言语。
“爸...”父亲的声音哽咽了。
爷爷别过脸去:“吃完再说。青丫头,你不是还要去学校上课吗?”
柳青这才想起,今天是村小学柳编兴趣班的第一堂课。她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爷爷,明白这是老人想和儿子单独相处的借口。
“那我先去了。“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教学材料,轻轻带上门。
这是江韩帮忙联系的活动,让孩子们了解传统手艺。
教室里,二十多个孩子好奇地看着她带来的柳条和工具。当柳青演示如何编出一个小蚱蜢时,孩子们发出阵阵惊叹。
“老师,这个能教我奶奶吗?她眼睛不好,但手可巧了!”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说。
“老师,柳条为什么要在水里泡啊?”
“老师...”
孩子们的问题天真又充满想象力,让柳青暂时忘记了家里的烦恼。最让她惊讶的是,这些从没接触过柳编的孩子,上手竟然比大人还快,他们的手更软,想象力更自由,不受条条框框限制。
课间休息时,几个孩子从图书角翻出几本破旧的乡土教材。突然,一个小男孩举着一本书跑过来:“老师,书里有柳编!”
柳青接过那本泛黄的《清河乡土教材》,翻到孩子指的那页。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拍的是一件精美的柳编艺术品。照片下方赫然写着:“1958年,柳氏柳编获国家轻工业部认证,图为获奖作品‘千秋万代’。”
更让她震惊的是照片旁的小字:“传承人:柳明远。”
爷爷从未提过这件事!
柳青迫不及待地继续翻看,在另一页找到了更详细的记载:1958年,清河柳编作为地方特色手工业代表,参加全国工艺美术展览并获得认证证书。
文章还提到,柳家独创的“流光柳丝”技法被评为“具有重要保护和传承价值”。
“老师,你怎么哭了?”小男孩怯生生地问。
柳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擦掉眼泪,摸摸孩子的头:“老师是太高兴了。”
下课后,柳青借了那本教材飞奔回工坊。
院子里,爷爷正在教几个阿姨处理葛藤,父亲则在一旁默默打着下手。
“爷爷!你看我找到了什么!”柳青激动地把教材递过去。
爷爷戴上老花镜,看到那页内容时,手明显抖了一下。他久久凝视着那张黑白照片,眼神复杂。
“都是过去的事了。”良久,他轻声说,把教材还给柳青。
“可是这是国家认证啊!为什么从不告诉我们?”柳青追问。
爷爷摇摇头,转身继续干活。但柳青注意到,老人的背似乎挺直了一些。
一直沉默的柳建国突然开口:“爹,是不是因为那年...?”
爷爷猛地回头,瞪了儿子一眼。柳建国立刻闭嘴,低头继续干活。
柳青看着这对父子,突然意识到:这个家里,还有太多她不知道的秘密。傍晚,柳青正在整理申遗资料,父亲悄悄走进来。
“那本旧书...能给我看看吗?”他小声问。
柳青把书递过去。柳建国翻到认证那页,久久凝视,手指轻轻抚过“柳明远”三个字。
“你爷爷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柳家的名声。”他突然说,“所以我当年的事,才让他那么失望。”
柳青不知该说什么。
“那个认证证书...应该还在。”柳建国回忆道,“你奶奶收在一个铁盒子里,埋在西屋地下。”
柳青瞪大眼睛:“西屋地下?”
“你奶奶说过,那是柳家的根,不能丢。”柳建国苦笑,“我当年想拿出来贷款,你奶奶死活不同意。现在想想,她是对的。”
夜深人静时,柳青拿着小铲子悄悄走进西屋。在墙角第三块砖下,她果然挖到一个生锈的铁盒。盒子里,一份泛黄的证书静静躺着,上面盖着鲜红的印章。
证书旁,还有一枚小小的铜质奖章,刻着“匠心永传”四个字。柳青捧着铁盒,感觉捧着的是一段被遗忘的荣光。她似乎终于明白了爷爷坚持的意义。
不仅仅是为了手艺,更是为了守护这份沉甸甸的传承。
接下来的几天,柳建国就默默地留在工坊里。他不善言辞,也不插手核心事务,只是帮着搬搬材料,打扫卫生,或者看着大家忙活。柳青忙于柳藤椅的编织和资料整理也不知该如何与父亲相处,父女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直到一天周明和张磊为一个外发部件的物流成本核算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两人各执一词,账目一时难以理清。一直沉默旁观的柳建国突然开口:
“用加权平均法算过吗?不同村的距离、货量,分摊下去更准。”他拿起笔,在纸上快速写了几个公式和数字,思路清晰,条理分明。
周明和张磊都愣住了。
柳青也惊讶地看着父亲。父亲当年也是高中毕业,做过会计,后来才接手柳编厂,他的失败在于盲目扩张和被人所骗,并非没有管理能力。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
晚上,她找到父亲:“工坊刚起步,外发订单、材料调度、成本核算、物流协调…千头万绪,周明和张磊忙不过来,也缺乏经验。您…愿不愿意试试,帮我们管起来?”
柳建国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随即又黯淡下去:“我…我不行,我以前…”
“以前是以前。”柳青打断他,语气坚定,“现在我们需要您。您比我们都懂怎么跟外面打交道,怎么算账。工坊需要您这样有经验的人来统筹外联和后勤。”
柳建国看着女儿信任的眼神,嘴唇动了动,重重点了下头:“…哎,我试试。”
仿佛找到了新的支点,柳建国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他很快接手了工坊的对外协调和物流核算工作,那些尘封多年的技能和经验迅速复苏,处理起事情来井井有条,极大地减轻了柳青和张磊的压力。
看到父亲重新找到价值,并开始小心翼翼地融入工坊,柳青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归来的父亲撑起了外部的繁杂,让柳青得以抽身,回归到传承最核心的本源。
她对爷爷说:“工坊的事务已经走上正轨,有爸盯着接下来,我的工作重心要转移了。”
爷爷正就着光,细细擦拭着奶奶的那套柳刀。闻言点点头。
“有些根上的东西,不能丢,得挖得更深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