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一年四季都带着刮骨的力道。苏见微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斗篷,蹲在一顶破旧的毡帐前。帐内,一个面黄肌瘦的牧民孩子正发着高烧,呼吸急促,小脸烧得通红。孩子的母亲在一旁无助地啜泣。
“别怕,”苏见微的声音沉静,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她利落地打开随身携带的粗布包裹,里面是分门别类包好的草药和几样简陋却打磨得异常锋利的工具——那是她用战场上捡来的残破兵器自己改制的。她熟练地诊脉、施针,动作精准稳定,腕间那枚朱砂剑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流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红晕,仿佛在呼应她指尖流淌的生命能量。
自金殿那场风暴之后,苏见微便离开了胤都,也避开了所有可能寻她的人。她像一个真正的游侠,一头扎进了漠北这片饱受战火蹂躏的土地。行医,是她对抗这乱世的方式,也是她试图理解这个陌生世界、平息腕间那越来越难以控制的灼热躁动的方式。青城宫的剑术并未搁下,反而在这片以血与火为底色的土地上,被磨砺得更加凌厉,带着一种野性的生命力。只是每一次剑气勃发,那朱砂剑纹的灼热感便如影随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血脉深处苏醒、咆哮,与她医者的本心激烈撕扯。
她行医救人,也仗剑除恶。那些趁着战乱劫掠弱小、为祸一方的马匪、流寇,成了她剑下亡魂。她的名声在苦难的漠北底层悄然传开,人们称她为“朱砂医仙”,敬畏中带着感激。然而,平静只是表象。她清晰地感觉到,一双无形的、冰冷的眼睛,始终如影随形。
萧烬渊。
他如同盘旋在天空的秃鹫,总能精准地找到她的踪迹。有时,是在她刚离开一个救治过的村庄,路边突兀地出现几袋精粮;有时,是在她与流寇搏杀后筋疲力尽,会发现不远处的沙丘上,静静伫立着一个玄衣身影,遥遥相望,不言不语;更有时,在她夜宿荒庙、被噩梦惊醒时,会看到庙门外,燃着一小堆篝火,火旁放着一壶温热的清水和干净的干粮,仿佛无声的守护,又像冰冷的标记。
他从不靠近,从不言语,却无孔不入。每一次感应到他的存在,苏见微腕间的剑纹便会剧烈灼痛,心口也会泛起一阵莫名尖锐的刺痛,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穿。她抗拒,她警惕,却无法真正摆脱。这如跗骨之蛆般的纠缠,让她在漠北的风沙中,也时刻绷紧着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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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远离漠北战火、位于大陆西南一隅的崇山峻岭之中,隐藏着一个更为诡秘、更为强大的国度——封国。其都城“天封城”,依绝壁而建,云雾缭绕,如同悬于九天之上,易守难攻,神秘莫测。
封国的国君,临沧,便如同这座都城,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传说他鹤发童颜,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岁月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他端坐于“摘星阁”最高处的王座之上,俯瞰着脚下翻涌的云海,指间一枚玄色玉扳指缓缓转动,流转着幽冷的光泽。他面前巨大的冰玉棋盘上,星罗棋布的不是棋子,而是一枚枚刻着不同国名和人名的玉牌——胤、萧、漠北、甚至更远的国度。谢云驰、细月、苏见微、萧烬渊……这些名字,赫然在列。
“情爱?家国?多么可笑又脆弱的执念。”临沧的声音清越悦耳,却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冷漠,“唯有掌控,才是永恒的真谛。”他追求的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以最小的代价撬动整个大陆的棋盘,最终将六国版图尽收囊中。他与萧烬渊,如同镜子的两面,都怀揣着吞并天下的野心,只是手段截然不同。萧烬渊是焚尽一切的业火,而临沧,则是无声渗透、蚀骨夺魂的寒冰。
“主上,人已带到。”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影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阶下。
临沧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带上来。”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被带进来的,正是从胤国金殿风暴中消失的细月公主和重伤濒死的谢云驰!
细月公主早已不复当初的娇艳明媚。她穿着粗陋的囚衣,脸色苍白憔悴,那双曾经清澈如泉的杏眼,此刻只剩下被国仇家恨和情殇彻底点燃的、近乎疯狂的火焰!外公被杀,母后受辱,自己更是在金殿之上被心爱之人当众“抛弃”,被萧烬渊当成政治玩物……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已将她那颗纯净的心彻底焚烧殆尽!
而谢云驰,情况更糟。他被救出时,腰腹间那道被苏见微反复叮嘱的旧创在逃亡途中彻底崩裂,更添新伤。失血过多,加上连续的高热和颠簸,早已陷入深度昏迷。更致命的是,萧烬渊派出的追杀死士,用一种极其阴毒的掌力,震断了他数条主经脉,一身惊世武功,已然尽废!此刻的他,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如同破碎的玩偶躺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
“细月公主,”临沧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如同寒泉滴入心湖,“看着你的仇人高高在上,看着你的故国风雨飘摇,看着你心爱之人为了另一个女人弃你如敝履……这滋味,可好受?”
细月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嘶哑:“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我是能给你力量的人。”临沧缓缓起身,走下王座。他步履无声,如同飘行在云端。他停在细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指尖轻轻拂过她布满泪痕和尘土的脸颊,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力量,去复仇,去夺回你失去的一切,去让那些负你、欺你、辱你之人,匍匐在你脚下颤抖的力量。”
他的手指点在细月眉心,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息瞬间涌入!细月浑身剧颤,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无数破碎的画面、扭曲的恨意、还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充满魅惑与毁灭的奇异力量,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意识深处!
“啊——!”细月痛苦地蜷缩起来。
“忘掉那个无能的胤国公主。”临沧的声音如同魔咒,在她灵魂深处烙印,“从今往后,你是‘魅影’。”他掌心翻动,一枚散发着诡异粉红色光晕的丹药出现在指尖,强行喂入细月口中。“此乃‘惑心蛊’,辅以我亲授的‘画骨媚术’,天下男子,皆为你掌中玩物。你的第一个任务……”临沧的目光转向地上昏迷的谢云驰,嘴角噙着残忍的笑意,“接近萧国国君萧炎,让他为你神魂颠倒,废黜萧烬渊!”
细月(魅影)的眼神在丹药和蛊术的作用下,渐渐变得空洞,随即又被一种妖异、冰冷、充满毁灭欲的光芒取代。她缓缓站起身,周身的气质已截然不同,曾经的温婉荡然无存,只剩下蚀骨的妖媚和冰冷的杀机。她对着临沧,盈盈下拜,声音娇媚入骨,却毫无温度:“魅影……领命。”
临沧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地上的谢云驰:“至于他……武功尽废,形同废人。但一颗被仇恨和愧疚反复煎熬、又饱读诗书兵法的头脑,未必无用。”
他走到谢云驰身边,蹲下身,指尖凝聚起一丝幽蓝色的、极其精纯阴寒的内力。“剔骨换面,洗髓铸魂。”话音落下,那幽蓝的指尖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刺入谢云驰的头顶百会穴!
“呃……”昏迷中的谢云驰发出一声无意识的痛苦闷哼,身体剧烈抽搐起来!
幽蓝的光芒顺着他的经络蔓延,所过之处,骨骼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错位声,面部肌肉如同面团般被无形的手揉捏重塑!同时,一股更强大的、带着强烈精神暗示的冰冷力量,蛮横地侵入他残破的意识,将他关于细月、关于苏见微、关于过往荣耀与屈辱的记忆层层剥离、压制、覆盖……只留下对萧烬渊刻骨的恨意和对临沧绝对的忠诚烙印!
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当幽蓝光芒散去,地上躺着的,已是一个面容陌生、气质阴郁沉静的青年。他缓缓睁开眼,眼中再无谢云驰的朗朗星眸,只剩下深潭般的死寂和一丝被强行植入的、对力量的绝对渴望。他挣扎着起身,对着临沧,单膝跪地,声音沙哑而平板:
“属下……‘无锋’,拜见主上。”
临沧看着自己亲手打造的这两件“作品”——妖媚蚀骨的魅影,深沉隐忍的无锋,眼中闪过一丝掌控一切的愉悦。两枚淬毒的棋子,已悄然落向萧烬渊的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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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的夜,寒星寥落。苏见微刚结束对一个部落的巡诊,疲惫地回到自己临时栖身的废弃烽燧。刚点燃一小堆篝火,那股熟悉的、冰冷的压迫感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她猛地抬头,只见烽燧残破的拱门阴影里,萧烬渊不知何时已悄然伫立。玄衣融入夜色,只有几缕霜发在微弱的火光下泛着冷光。这一次,他没有保持距离。
“苏苏。”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执念,直接唤出了那个深埋于漠北风雪中的名字。
苏见微浑身一僵,手中的水囊“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苏苏……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漠北军帐中施针的女子,指尖虚幻的红莲……那些模糊的梦境碎片疯狂涌入脑海!她下意识地捂住剧痛的左腕,厉声道:“我不是苏苏!我叫苏见微!”
萧烬渊向前一步,火光终于照亮了他苍白俊美却写满阴鸷的脸。他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锁住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吸摄进去。“名字不重要。”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魂,你的骨,你腕间这烙印着我萧氏血脉的红莲业火……你骗得了自己,骗得了我么?”他的目光落在她因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腕上。
“你到底想怎样?!”苏见微抽出腰间的“秋水”剑,剑锋直指萧烬渊,声音带着被逼入绝境的颤抖和愤怒,“漠北王是你杀的!谢家差点被你灭门!细月公主被你逼入绝境!你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血!现在又像恶鬼一样缠着我?!”
“无辜?”萧烬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开一个冰冷扭曲的弧度,“这乱世,何来无辜?挡我路者,皆为尘埃!”他无视那森寒的剑锋,又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苏见微几乎喘不过气。“至于缠着你?”他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苏见微,你听清楚!不是缠,是索!索回我剜心燃命换来的债!索回这生生世世,你欠我的缘!”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气息紧绷到极致之时——
“主上!急报!”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烽燧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萧烬渊眼中寒光一闪,暂时从苏见微身上移开目光:“说!”
“国都密信!大将军……时慕白……遇刺身亡!”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萧烬渊脑中炸开!他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凝固,血色尽褪,只剩下死一般的惨白!舅父……时慕白!那个将他从永巷泥泞中拉起,教他文韬武略,如同生父般支撑着他走到今天的舅父……死了?!
“谁……干的?”萧烬渊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着滔天的杀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现场……留下半枚……封国的‘玄螭令’!还有……”影卫的声音带着恐惧,“刺客身法诡异,似……似有胤国宫廷秘术的影子!而且,我们安插在萧炎身边的人回报,就在事发前,一个来历不明、妖媚至极的女子被秘密送入宫中,深得陛下……宠爱!”
封国!胤国宫廷秘术!妖媚女子!
所有的线索瞬间指向一个名字——临沧!还有……胤国?!细月?!
萧烬渊猛地转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已彻底化为一片猩红的血海!狂暴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飓风,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整个烽燧都在他恐怖的气势下簌簌发抖!篝火被瞬间压灭!
“临——沧——!”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泣血的咆哮撕裂了漠北的夜空!那声音中蕴含的愤怒、悲痛和毁灭一切的疯狂,让一旁的苏见微都感到灵魂颤栗!
紧接着,萧烬渊的身体猛地一晃!他死死捂住心口,脸色由白转青,一口暗红色的、带着诡异金色光点的逆血狂喷而出!
“噗——!”
血雾弥漫!与此同时,他左胸心脏的位置,竟凭空浮现出一盏虚幻的、由暗红色火焰勾勒出的灯影!灯影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灯影出现的瞬间,苏见微左腕的朱砂剑纹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烙铁,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她手腕烧穿的剧痛!她痛哼一声,踉跄后退,靠在了冰冷的石壁上,冷汗瞬间浸透衣衫!
剜心灯反噬!业火焚心契生效!
萧烬渊单膝跪地,用剑支撑着身体,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脏腑的剧痛。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因剧痛而蜷缩的苏见微,又猛地看向胤国方向,眼中翻涌着毁天灭地的风暴!
“好……好得很!”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临沧!细月!还有……我那‘好父皇’!你们……都要给我舅父陪葬!”
他不再看苏见微,强撑着站起身,对着影卫嘶声下令:“传令‘血魇卫’!目标,封国边境所有据点!给本王……屠!一个不留!还有,动用所有暗线,给我挖出那个妖女和胤国参与此事的每一个人!我要他们……生不如死!”
命令下达,他最后看了一眼因剧痛而脸色惨白的苏见微,眼中那疯狂的杀意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近乎痛楚的情绪。他猛地转身,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瞬间消失在茫茫戈壁之中,只留下浓重的血腥味和那句冰冷刺骨的誓言在夜空中回荡。
苏见微捂着剧痛欲裂的手腕,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烽燧内一片死寂,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腕间的灼痛感与心口那莫名的、被剜心灯牵连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萧烬渊离去时那疯狂而痛楚的眼神,临沧的名字,时慕白的死,封国玄螭令,还有那个神秘的妖媚女子……无数的碎片在她混乱的脑中翻腾。
她看着地上萧烬渊喷出的那滩暗红中带着金芒的血迹,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盏虚幻灯影带来的毁灭气息,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场席卷诸国的风暴,在临沧这只幕后黑手的拨弄下,终于彻底失控。而她,似乎也被更深地卷入了这血腥的棋局中心。
“剜心灯……业火焚心……”她看着自己依旧灼痛的左腕,喃喃自语,一种前所未有的、对宿命漩涡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