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的深秋。
南方的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末的溽热，但校园里那两排巍峨的银杏树，却已率先感知了季节的流转。
它们的叶子不再是青涩的碧绿，而是被时光和阳光一层层渲染，变成了浓烈纯粹的金黄。
阳光好的时候，整条通往主教学楼的小径就像铺满了流动的碎金，脚踩上去，干燥的叶片发出细碎而清晰的“沙沙”声，那声音仿佛带着阳光的温度，能一直熨帖到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着泥土、落叶和少年人蓬勃气息的味道，干净又略带一点萧瑟的诗意。
许念就是在这样一个被金色光芒笼罩的午后物理课上，第一次真正“看见”了江屿。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看见。江屿就坐在她斜前方两排靠窗的位置，一个学期了，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对她而言，熟悉得如同课桌右上角那块被无数袖口磨得光滑发亮的木纹。
那天下午。
物理老师用他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催眠意味的平缓语调，讲解着力的分解图。阳光像被打翻的金色颜料罐，肆无忌惮地泼洒进靠窗的几排座位。
江屿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认真聆听，又似乎神游天外。那束光精准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晰而略显锋利的下颌线，甚至能看清他耳廓边缘细小的、近乎透明的绒毛，被染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握着笔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此刻，那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正被他无意识地夹在指间，笔尾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在摊开的笔记本边缘。
发出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嗒…嗒…”声。那慵懒又带着奇异专注感的姿态，像一幅被光线定格的油画。
许念的心跳，就在那个瞬间，毫无预兆地停滞了一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紧接着，又以更凶猛、更慌乱的节奏狂跳起来，擂鼓般撞击着胸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盖过了讲台上所有的声音。
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热意毫无预兆地从耳根急速蔓延开来，瞬间烧红了她的双颊。她慌忙低下头，假装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试图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失态。然而笔尖下流泻出的，却只有一片毫无意义的、纠缠凌乱的线条，像她此刻骤然纷乱的心绪。
那惊鸿一瞥之后，江屿的存在感在许念的世界里骤然膨胀，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无处不在。
她开始像一个最敏锐的侦探，不动声色地收集关于他的一切碎片。她注意到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但领口袖口永远整洁。
他脚上那双白色回力运动鞋，鞋带总是系成标准又利落的蝴蝶结，从未散乱过。
课间十分钟，他总会准时出现在拥挤的小卖部，买同一款冰镇的柠檬味汽水。
她曾隔着攒动的人头，看见他拧开瓶盖时，冰凉的玻璃瓶外壁迅速凝结起细密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关节蜿蜒滑落，留下一道道湿亮的痕迹，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他数学天赋极高，被老师点到名解题时，总能从容不迫地起身，清朗沉稳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流淌，思路清晰得如同精密仪器推导出的公式，每每让数学苦手的许念在暗自惊叹的同时，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自卑。
偶尔在语文课上，他会单手撑着下巴，侧脸望向窗外随风摇曳的银杏树影，眼神里会掠过一丝许念读不懂的悠远和淡淡的怅惘。
那时，阳光穿过窗棂，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许念便忍不住猜想，那片打着旋儿飘落的金色叶子，是否也落进了他深褐色的瞳孔深处？
他们之间最近的物理距离，是每周一次按学号轮换座位时，她需要抱着书本，小心翼翼地穿过狭窄的过道，从他身边经过。
每一次，许念都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的脚步显得轻盈自然，可心脏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震得指尖都微微发麻。她能清晰地闻到他校服上残留的、淡淡的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混合着少年身上特有的、清爽干净的皂角气息。
有一次，她怀里的书本摞得有些高，视线受阻，手臂外侧不经意间蹭到了他屈肘搭在桌沿的胳膊。
隔着薄薄的秋季校服布料，那短暂得不足半秒的、温热而坚实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脸颊烫得几乎要冒出热气，好半天才找回呼吸的节奏，慌忙低声道歉，声音细若蚊呐。
暗恋是一场盛大而寂静的独角戏。
所有的台词和情节都只在心底无声上演。
许念把她所有的悸动、酸涩、隐秘的甜蜜和无尽的揣测，都小心翼翼地封存在了一个厚厚的硬壳笔记本里。她给那个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起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名字——《屿光》。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只有她自己能完全破译的心事：
“10月12日，晴。他今天里面穿了件浅蓝色的薄毛衣，衬得眼睛特别亮，像雨后的天空。课间操时，阳光特别好，落在他柔软的黑发上，像撒了一层细细的金粉。他回头和后座的陈浩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忽然就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真好看。我躲在队伍后面，偷偷看了三秒钟，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感觉自己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
“11月3日，阴。物理小测卷子发下来了，鲜红的‘78’刺得我眼睛疼。他又是一百分，名字被老师写在黑板的表扬栏里，粉笔字那么张扬。那道关于斜面上物体受力的大题，明明课间休息时，他侧过身来随口问过我一句‘你觉得摩擦力方向怎么定？’我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胡乱指了个方向……现在真想挖个洞钻进去。他会不会觉得我特别笨？在草稿纸上把他的名字写了又划掉，划掉又忍不住写……‘江屿’两个字，笔画怎么这么多，写得我手心都出汗了。”
“11月20日，小雨。又到换座位了。今天他好像刚打完球回来，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浸湿，有几缕不听话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蓬勃的热气。我抱着书，心跳如鼓地走过他身边时，空气中除了熟悉的皂角味，还混着一丝汗水和雨水混合的潮湿气息，竟然……不难闻。
突然！我的书包带子不知怎么勾到了他椅子背后突起的螺丝钉！‘刺啦’一声轻响！我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去扯，连声‘对不起’都说得结结巴巴，差点咬到舌头。他好像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我，深褐色的眼睛离得好近！然后低声说：‘没关系。’天啊！他的声音怎么能这么好听！近在咫尺！我感觉自己的耳朵‘腾’地一下烧着了，肯定红得不像话！逃也似的跑开，后面半节课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开始笨拙地、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勇气，制造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
精确计算着他去走廊尽头开水房打水的时间，抱着自己空空的水杯，在附近装作背单词或看风景，一遍遍徘徊，只为在他推门出来时，能“恰好”迎上他的目光。
哪怕只是短暂的交汇，也能让她回味半天。
放学铃声一响，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急着收拾书包，而是故意磨磨蹭蹭，把书本一本本理得整整齐齐，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住那个身影，直到他单肩挎着书包走出教室门，她才像被牵引的木偶，不远不近地跟上去。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穿过喧闹的人群，融进那条被金色银杏叶覆盖的长长甬道。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掠过他的肩头，那画面美好得让她心尖发颤。
她甚至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在他和班里男生常去的篮球场边，找了一处有树荫的石阶坐下，摊开一本厚厚的《百年孤独》，假装沉浸在马尔克斯的世界里。
然而，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书页，精准地追逐着那个在场上不知疲倦奔跑跳跃的7号身影。每一次他高高跃起抢断，手臂划出利落的弧线。
每一次他急速运球突破防守，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嘶鸣；每一次他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篮球划过完美的抛物线空心入网，然后与兴奋的队友用力击掌，汗水从额角甩落，脸上绽放出灿烂得晃眼的笑容……这些瞬间，都像一颗颗滚烫的石子，投入她平静的心湖，漾开层层叠叠、久久不息的涟漪。
许念曾天真地以为，这份隐秘而盛大的心事，会一直这样安静地蛰伏下去，像一枚深埋地下的种子，在毕业季来临前，默默地汲取养分，永不发芽。直到那个飘着细碎雪花的平安夜。
学校大礼堂里举办的联欢晚会气氛热烈到顶点。震耳的音乐、闪烁的彩灯、同学们的欢声笑语，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许念静静的看着远方的男孩。
他就站在那，灰扑扑的眸子中闪着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