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故事。
她上了他的学校。
很多年后。
许念已成为一名穿梭于都市钢筋森林的忙碌白领，精致的妆容和得体的套装是她每日的铠甲。
在一个加班的深夜，窗外毫无预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幕墙。
她好不容易结束工作，冲出写字楼才发现自己忘了带伞。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她狼狈地抱着公文包，踩着湿透的高跟鞋，跌跌撞撞地冲进街角唯一还亮着灯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
“麻烦给我一杯热美式，谢谢。”她低着头，声音带着疲惫和淋雨后的微颤，发梢还在往下滴水，在光洁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好的，稍等。”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久经世事的沉稳。
这声音……带着一种久远到模糊、仿佛来自前世的记忆，却又在灵魂深处镌刻着无法磨灭的熟悉感。
许念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柜台后站着的男人，穿着便利店统一的深蓝色棉质制服，正背对着她，熟练地操作着咖啡机。
昏白的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眼角有了细纹，皮肤也略染风霜，褪去了少年时的清俊，添了几分成熟男人才有的粗粝感。但那挺直如昔的鼻梁，那依旧清晰的下颌线，那专注时微抿的嘴角……
许念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是江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扭曲、拉长，又被狠狠地拽回现实。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咖啡机运作时沉闷的“嗡嗡”声，豆子被碾磨的细碎声响，以及窗外哗啦啦的、永不停歇的雨声。
江屿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他关掉咖啡机，转过身来。
当他的目光触及浑身湿透、显得狼狈不堪的许念时，动作明显顿住了。他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愕，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
随即，那惊愕被更复杂的情绪迅速淹没——有意外，有深切的追忆，甚至有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痛楚？
但这复杂的情绪如同昙花一现，很快被他垂下眼帘的动作巧妙地遮掩了。
他沉默地将做好的、冒着氤氲热气的纸杯咖啡轻轻推到她面前。
“小心烫。”他的声音低沉平稳。
就在许念伸手去接纸杯，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瞬间，他的手指也因为调整杯子的位置而向前移了一下。
两人的指尖，在温热的咖啡杯壁旁，发生了极其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
那微小的、冰凉的来自许念湿冷的手与温热的来自他操作机器的余温肌肤相触，却像一道微弱的、却足以击穿时光壁垒的电流，瞬间窜遍许念的全身！
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节奏一如当年那个被阳光点亮的下午。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仿佛被砂纸磨过。
那些被漫长岁月尘封的疑问、积压的委屈、意难平的不甘，混合着此刻重逢的震惊和荒谬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喷涌而出！
她想问，那年雪夜，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后来那样冷漠？这些年……
你过得怎样？
幸福吗？
就在这时，“叮咚”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响起，便利店的自动门向两侧滑开。
一个穿着嫩黄色小鸭子雨衣、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小女孩，像一颗快乐的、湿漉漉的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清脆稚嫩的童音瞬间打破了店内凝滞的空气：
“爸爸！爸爸！我的小兔子饼干买到了吗？你说好今晚讲故事的时候给我吃的！”
江屿脸上所有复杂的表情，在看到小女孩的瞬间，如同坚冰遇暖阳，迅速地、彻底地融化了。
一种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笑意瞬间盈满了他深邃的眼眸，连眼角的细纹都变得柔和无比。
他迅速弯下腰。
变戏法似的从柜台下面拿出一盒包装印着可爱卡通兔子的饼干，宠溺地揉了揉小女孩被雨衣帽子压得有些乱的、软软的头发：
“买到了，小馋猫。跟阿姨说谢谢了吗？是王阿姨帮忙留的最后一盒哦。”
他指了指旁边货架旁正在整理关东煮食材、笑容和善的中年女店员。
小女孩立刻乖巧地转向女店员，甜甜地喊了一声：
“谢谢王阿姨！”
小女孩那双圆溜溜、清澈好奇的大眼睛，转向了浑身湿透、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许念，奶声奶气地问：
“爸爸，这个漂亮的阿姨是谁呀？”
许念所有即将冲口而出的话，瞬间冻结在唇边，冻得她舌根发麻。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江屿眼中那份属于丈夫和父亲的、不容错辨的、深入骨髓的温柔与满足，心脏像是被一只从冰窖里伸出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被缓缓地、不容抗拒地拖入无底的冰湖深处…
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应该过得很幸福吧…
原来，有些问题的答案，早已在时光无声的洪流中被冲刷、重塑，变得面目全非，再无追问的意义。此刻的追问，除了打破这份平静，徒增彼此的尴尬与难堪，还能剩下什么呢？
她勉强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艰难、几乎要碎裂开来的微笑，对着小女孩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你好啊，小朋友。”
她拿起柜台上那杯滚烫的咖啡。
纸杯外壁传来的灼热温度，此刻却丝毫暖不了她冰冷僵硬的手指和那颗沉入谷底的心。
“谢谢。”她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沙哑。
江屿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眼神深邃复杂，那里面似乎有千言万语在无声地翻涌、冲撞，仿佛封印着整个青春未能说出口的秘密。
但最终，他也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成年人的克制，一种历经世事的疲惫，和一种……无法跨越的、时光筑就的距离感。
“不客气。雨大，小心路滑。”
一句最平常不过的客套，最普通不过的关心，却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带着岁月的斑驳和沉重，缓慢而清晰地切割着过往，斩断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念想。
许念没有再看他，也无力再去看他脸上此刻的表情。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那杯唯一能提供一点虚假温暖的咖啡，像是抱着青春里最后一点微弱的余烬。
转过身，用力推开了便利店那扇沉重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玻璃门，重新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冰冷迷蒙的雨幕里。
冰凉的雨水瞬间再次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和眼角悄然滑落的、同样冰凉的液体混合在一起，迅速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她抱着那杯咖啡，像一个孤独的幽灵，在湿冷空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身后的便利店灯火通明，像一个温暖而诱人的、遥不可及的岛屿，散发着人间烟火的安稳气息。
而她，早已被放逐在时光的荒原，被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想起高三毕业那天，他决绝转身、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那个背影。
也无比清晰地想起高二那个被阳光点亮的秋日午后，物理课上，那个让她心跳骤然失序的、敲着笔的侧影。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身影。
原来，青春里最深的遗憾，并非仅仅爱而不得。
而是，我们明明都曾那样笨拙又执着地靠近过对方，在彼此的心湖投下过真实的涟漪。
却在最关键、最需要勇气的时刻，被命运一阵突如其来的、无情的风吹散了所有积聚的勇气，让那句最重要的话，永远停留在了唇齿之间，成了时光深处一声无人听见的、悠长而寂寞的叹息。
就像那年秋天，银杏叶绚烂到了极致，金黄的叶片铺满了整个世界，却终究，未能落在彼此摊开、想要相触的掌心。
唯有那本《屿光》，静静躺在旧物箱的最底层，封存着所有未曾说出口的光阴，以及那场无声飘落、覆盖了整个青春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