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黄色的。
裹挟着从河道对岸吹来的沙土,带着一股土腥与水腥混合的独特气味,扑在人脸上,像是粗糙的砂布在打磨皮肤。
数日的奔波,并未在楚风身上留下太多疲态,但一行人衣袂上沾染的尘土,却已厚重得足以证明这段旅途的艰辛。
这里就是陕地,古蓝县。
黄河在这片土地上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浑浊的浪涛永不停歇地翻滚咆哮,声音沉闷,像是被困地下的巨兽在低吼。
渡口萧瑟。
几艘破旧的渡船被粗大的缆绳拴在岸桩上,随着波涛起伏,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除了几个蹲在岸边、目光麻木的船工,再也看不到半点活气。
想要前往那传说中的“鱼骨庙”,这里是必经的水路。
楚风的目光扫过荒凉的渡口,最终落在一艘体型稍大的船上。那艘船被固定在岸边,甲板上摆着几张简陋的桌椅,桅杆上挂着一面早已褪色的“茶”字旗,显然是被改造成了供人歇脚的茶船。
“先上去探探情况。”
楚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与水声。
五人登上茶船,船身随之微微一晃。船舱里本就不多的几双眼睛,瞬间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那是一些饱经风霜的眼神,带着审视,带着戒备,也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贪婪。
楚风五人的出现,打破了这里的沉闷。
他们一行人,无论衣着还是气度,都与这片黄沙之地格格不入。尤其是红姑娘与花灵,一个英姿飒爽,一个灵动娇俏,在这满是粗犷汉子的环境里,就如同两株开错了地方的奇葩,扎眼得很。
更何况,他们携带的行囊鼓鼓囊囊,一看就分量不轻。
几人寻了一张靠着船舷的桌子坐下,点了最粗劣的茶水。茶沫在碗中翻滚,苦涩的气味混杂着河水的潮气,钻入鼻腔。
楚风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碗,目光平静地望向远处浑浊的河面,仿佛对周围那些毫不掩饰的窥探视若无睹。
可他身后的老洋人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那些目光像是黏腻的虫子,不断地在他们,尤其是在红姑娘和花灵身上爬来爬去,让他背脊的肌肉都绷紧了。
终于,有几条汉子站了起来。
他们起身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懒洋洋的,但落脚很稳。木质的船板在他们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们没有立刻走过来,只是不经意地挪动位置,一个堵住了通往岸边的跳板,另一个则靠在了通往船舱的门口。
一张无形的网,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张开了。
为首的,是个独眼龙。
他脸上有一道从额头斜劈到嘴角的刀疤,让那只剩下的独眼显得格外凶戾。他拎着一把茶壶,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将茶壶重重地顿在楚风的桌上,茶水溅出,弄湿了桌面。
“几位客官,面生得很呐。”
独眼龙的嘴角咧开,露出满口黄牙,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
“这是从南边过来,打算去哪条道上发财啊?”
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那里别着一柄牛角短刀的刀柄。刀柄已经被手汗浸润得油光发亮。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老洋人胸中的火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他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就要拍案而起。
就在他发作的前一刹那,一只手掌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楚风。
那只手掌并不用力,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让老洋人即将爆发的所有怒火,瞬间被压了回去。他愕然回头,只看到楚风一个平静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命令,没有告诫,只有一种绝对的掌控力。
老洋人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是把那口气硬生生咽了回去,重新坐稳。
船上的气氛,在这短暂的交锋中,已经绷紧到了极点。
独眼龙的独眼微微眯起,死死地盯着楚风,似乎在重新估量这几个外乡人的斤两。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寂之中,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邻桌幽幽地响了起来。
“黄河帮的几位兄弟,给老朽一个薄面,如何?”
众人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邻桌一个瞎眼老者。
他从始至终都枯坐在那里,仿佛一截风干的朽木,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破旧长衫,面前只放着一碗早已冷掉的清茶。
此刻,他端着茶碗,头颅微微侧向独眼龙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声音沙哑,吐字却异常清晰,中气十足,完全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这几位朋友,是从南边来的贵客,不是你们能惦记的。”
老者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艘茶船。
“你们要是动了他们,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明明双目失明,可这番话,却像是一柄精准的锤子,一字一句,都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他不仅点破了独-眼龙这伙人的来路,更仿佛看透了楚风一行人的底细。
那股无形的威慑力,瞬间笼罩了全场。
独眼龙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他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瞎子,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不定。他想不通,在这古蓝县的地界上,还有谁敢当面驳他黄河帮的面子。
楚风的目光,也第一次真正落在了这位老者的身上。
只一眼,他的瞳孔便微微收缩。
老者衣衫破旧,身形枯槁,但那高高鼓起的太阳穴,却昭示着一身横练的内家功夫。那双端着茶碗的手,指节粗大,布满了厚茧,尤其是食指和中指,老茧的形状极为特殊,绝非寻常劳作所能形成。
这是一个将功夫练进了骨髓里的顶尖高手。
这等人物,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算命瞎子。
独眼龙的脸色变幻不定,脑子里在飞速权衡。
眼前这几个外乡人,一个眼神就能镇住同伴,显然不是善茬。而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瞎子,更是深不可测,让他完全看不清底细。
在这种情况下动手,风险太大了。
最终,贪婪被谨慎压倒。
独眼龙恶狠狠地剜了那瞎眼老者一眼,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在心里。他一言不发,猛地一转身,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
那几个封住退路的水匪,也悻悻地让开了道路。
一场风波,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待那伙人退回船舱深处,楚风站起身,端起自己的茶碗,走到了老者桌前。
他对着老者,微微躬身,将自己的茶碗与老者的茶碗轻轻一碰,算是江湖人见礼。
“多谢老先生解围。”
楚风拱手道。
“不知老先生如何称呼?”
那瞎眼老者放下茶杯,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珠,缓缓“看”向楚风的方向。
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牵扯出一个分不清是自嘲还是悲凉的弧度。
他干枯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一个早已被黄土掩埋的名字。船舱内,只听得见风声与水声。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一个无名无姓的糟老头子罢了。”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后半句话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不过,年轻的时候,道上的朋友抬举,送过一个外号——”
“摸金校尉,了尘。”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