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紫宸殿偏殿。
这里的氛围与之前的秘密密室截然不同,少了几分隐秘,多了几分压抑的正式。皇帝玄承延端坐于龙案之后,面色沉痛而威严。魔法工会会长温可为与光明神殿殿主付尚分坐两侧,神情凝重,仿佛背负着帝国的忧虑。镇国公昃云成站在下方,几日不眠不休的搜寻和内心的煎熬,让他原本英武的面容染上了深深的疲惫与刻骨的寒意,但他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即将出鞘、却被迫收回的染血战刀。
“云成,”玄承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感同身受的语调,“朕知你心急如焚,朕又何尝不是?羽蹊那孩子,刚与清瑶定亲,转眼便遭此大难,朕心甚痛!”
昃云成没有说话,只是微微躬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等待着下文。他知道,这场召见,绝不仅仅是安慰。
温可为轻咳一声,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国公爷,连日来,帝国能动用的力量已悉数动用,工会与神殿亦全力以赴。然而,对手…比我们想象的更加狡猾和强大。”
付尚颔首,语气慈悲而无奈:“种种迹象表明,绑架世子的,并非帝国内部的仇敌,而极可能是一个隐匿极深、信奉某种极端教义、视力量混杂为不可饶恕之禁忌的古老组织。他们对于抹除痕迹、规避探查有着超乎想象的手段,甚至…可能拥有干扰神谕的邪异器物。”
玄承延叹了口气,手指揉着眉心,显得无比烦忧:“魔武双修,本是禁忌,当初在废除羽蹊天赋之前,本是不该与你细说,但朕念你是守护我众普帝国的功臣,不忍与你说谎,但羽蹊已然被废,本该安然度过余生。却不想,这秘密终究还是泄露了出去,引来了这等祸事!是朕疏忽,未能护他周全!”
这话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昃云成心中最深的疑窦和痛处。当初这三人告知于他时已废除了羽蹊天赋,先是拿大义压他,又是表现出让步的态度,还想让昃云成心怀感恩,最后不得不拿出公主的赐婚来保证羽蹊的余生。昃云成知道于事无补,自己能力也不够,所以不得不表现得感恩戴德,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情,他们还将原因归咎于此!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扫过御座上的皇帝和旁边的两位巨头。他们的表情无懈可击——沉痛、无奈、惋惜,甚至还有一丝愧疚。
但昃云成是谁?他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镇国公,是在朝堂风云中屹立不倒的权臣。他太清楚这看似完美的解释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政治算计和妥协!什么极端组织?什么古老教义?不过是推脱责任、掩盖真相的漂亮话!他们肯定查到了更多,但牵扯太大,对手太强,强到连帝国皇帝、魔法工会会长、神殿殿主这三巨头都不得不选择隐瞒和妥协,只能用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组织”来搪塞他!
一股冰寒彻骨的怒意和屈辱瞬间席卷了昃云成的全身,他的拳头在袖中攥得指节发白,几乎要控制不住那滔天的杀意。他们废了他的儿子,如今儿子因这被废的天赋失踪,他们却连真相都不敢告诉他!
然而,就在怒火即将冲垮理智的瞬间,昃云成硬生生将其压了下去。他低下头,掩去眼中翻腾的骇浪,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变得沙哑低沉:“陛下,温会长,付殿主…臣…明白了。是犬子命中有此一劫,怨不得他人。”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和恨。
玄承延似乎对他的“识大体”感到一丝满意,语气缓和了些:“云成,你能体谅帝国的难处,朕心甚慰。你放心,搜寻绝不会停止!帝国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位子民,尤其是羽蹊!”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带着帝王的金口玉言,斩钉截铁地说道:“朕在此向你保证,一日不见昃羽蹊的尸体,他与清瑶的婚约便一日有效!三公主玄清瑶,永远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这是朕的承诺!”
这个承诺,像是一剂强行针,暂时稳住了昃云成几乎要爆炸的情绪,也堵住了天下可能产生的、对皇室凉薄的议论。至少,在明面上,皇家没有放弃昃羽蹊。
昃云成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恶心与悲凉,躬身谢恩:“臣…叩谢陛下隆恩!”
他知道,这场戏,他必须配合着演下去。现在撕破脸,不仅找不回儿子,整个昃家都可能万劫不复。这仇恨,他记下了!温可为,付尚,还有那幕后真正的黑手…他昃云成对天发誓,有生之年,必报此仇!
昃云成告退后,沉重的殿门缓缓闭合,将那看似君臣一心的悲愤与承诺隔绝在内。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方才那沉痛、无奈的表情如同面具般从玄承延、温可为、付尚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凝重和算计。
“他信了吗?”温可为指尖再次萦绕起魔力弧光,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情绪。
玄承延冷哼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玉石:“昃云成是头老狐狸,没那么好糊弄。他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接受这个说法,并且‘相信’朕的承诺。只要他还在乎他儿子的名分,还在乎镇国公府的存续,他就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去。”
付尚微微颔首,手中的圣徽散发着柔和却冰冷的光晕:“‘极端组织’这个说法,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能暂时安抚住他。只是…总殿此次行事,太过鲁莽,险些酿成大祸。”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显然对总殿绕过他直接行动感到不满,也后怕不已。若真被昃云成查出实证,他这分殿殿主的位置恐怕也坐到头了。
“鲁莽?”玄承延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恐怕是根本没把朕,没把众普帝国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清理一个潜在的‘禁忌’,比帝国的稳定和一位国公世子的性命重要得多。”他的声音里压抑着被冒犯的帝王之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面对光明神殿总殿那样的庞然大物,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权衡利弊,选择暂时隐忍。
温可为淡淡道:“无论如何,此事必须到此为止。矿藏合作事宜刚刚启动,三合会初立,绝不能因此事横生枝节,动摇根本。昃云成…只要他安分,一个空头驸马的名分,给他便是。”
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帝国的利益、权力的平衡,永远高于个人的命运和真相。昃羽蹊的生死,在他们眼中,已然成了必须被牺牲的棋子,唯一的价值便是维持住表面那脆弱的平静。
***
然而,皇帝的这项“承诺”,却在后宫掀起了轩然大波。
华清宫内,三公主玄清瑶的生母华妃在听到心腹宫女的禀报后,惊得摔碎了手中的玉盏。
“什么?!陛下竟然…竟然不取消婚约?还要等那个废物…等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昃羽蹊?!”华妃的声音尖利刺耳,美丽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愤怒,“我的瑶儿难道要一辈子守着一个空名?守着一个可能早就变成枯骨的废物?不行!绝对不行!”
她本就对这门亲事万分不满。昃羽蹊一个无法修炼的废人,如何配得上她金枝玉叶的女儿?原本指望借着失踪之事顺势解除婚约,另择良婿,没想到皇帝竟做出如此承诺!
焦虑和愤怒冲昏了华妃的头脑。她不顾宫规,径直冲向了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乾元殿,甚至等不及太监通传,就哭喊着闯了进去。
“陛下!陛下!求您收回成命啊!”华妃扑倒在地,泪如雨下,“瑶儿是您的亲生女儿,您怎能如此狠心,让她的一生就葬送在一个失踪的废人手里?那昃羽蹊定然早已遭遇不测,难道要让瑶儿一辈子活守寡吗?求陛下看在臣妾多年侍奉的份上,取消婚约吧!”
玄承延正在为矿藏和三合会后续事宜烦心,见华妃如此不顾体统地闯进来哭闹,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放肆!朕金口玉言,岂是儿戏?婚约之事已定,休要再提!”
华妃见皇帝态度强硬,心中一横,竟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手段,猛地站起身朝着旁边的盘龙金柱撞去:“陛下若不答应,臣妾今天就死在您面前!反正瑶儿一生已毁,臣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本以为皇帝会阻拦,会心软。
然而,她低估了帝王之怒,也高估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玄承延正在气头上,被她这撒泼威胁的行为彻底激怒了。尤其是“废人”二字,更是刺痛了他那根因为不得不向现实妥协而异常敏感的神经。
“你想死?”玄承延的声音冷得如同冰窖里的寒风,他非但没有阻拦,反而厉喝一声,“好!朕成全你!来人!”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
“华妃李氏,恃宠而骄,咆哮御前,以死挟君,大逆不道!”玄承延眼中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被触犯权威的冷酷,“赐白绫!即刻执行!”
华妃彻底傻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瘫软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陛…陛下…”
她还想求饶,但侍卫已经面无表情地上前,用白绫勒住了她的脖颈…
当玄清瑶闻讯跌跌撞撞赶来时,只看到母亲冰冷的尸体被太监抬出乾元殿。她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世界在她面前崩塌了。
仅仅因为一场争吵,因为母亲为她争取命运的过激行为,她转眼间就失去了世上最亲的人。而根源,竟是她那桩荒诞的、与一个失踪“废人”的婚约!
华清宫内,凄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华妃尚未完全冰冷的尸体上,映出一片惨白。
玄清瑶瘫坐在母亲身边,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而不住地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几个时辰前,母亲还在这里为她描眉,抱怨着那桩不如意的婚事,筹划着如何求父皇收回成命…转眼间,竟已天人永隔。
“母妃…母妃…”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抚上母亲逐渐僵硬的脸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懂,为什么父皇会如此狠心?就因为母亲为她的幸福争辩了几句?就因为那可笑的帝王威严?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那个叫昃羽蹊的男人!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被迫定亲;如果不是他失踪,母亲不会激动地去求父皇;如果不是那该死的、永不取消的婚约承诺,母亲就不会死!
无尽的恨意如同毒藤般在她心中疯狂滋生,缠绕着她那颗刚刚破碎的心。她恨昃云成教子无方,恨昃羽蹊是个引来灾祸的废物,更恨她那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父皇!
一名华妃的心腹老嬷嬷跪在一旁,无声垂泪,低声道:“公主…娘娘都是为了您啊…她只是太着急了…”
这话像是一把刀,再次狠狠剜在玄清瑶的心上。是啊,母亲是为了她…是为了她这个没用的女儿…
强烈的自责和滔天的怨恨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猛地抬起头,泪痕斑驳的脸上,那双原本清澈灵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暗和燃烧的恨火。
她不会再哭了。
从今往后,眼泪是这深宫里最无用的东西。
她要记住这一天,记住母亲冰冷的体温,记住父皇冷酷的旨意,记住昃家带来的这一切灾难!
***
镇国公府,书房。
昃云成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中。窗外,隐约传来府中侍卫换岗的脚步声和远处帝都巡夜的更梆声,一切都似乎恢复了秩序,唯有这座书房,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几片被他捏得变形的金属碎片——那是他从马车地板上强行刮下来的、传送阵最核心部位的一点残留物。上面的符文虽然破损严重,但那独特的、带着一丝神圣净化意味的勾勒笔触,以及需要极高纯度的光属性魔晶才能激发的特性,无不隐隐指向那个他不敢深思的方向。
“神殿…果然是你们…”他低声嘶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三巨头的表演天衣无缝,皇帝的承诺听起来更是恩重如山。但他昃云成不是傻子!那套“极端组织”的说辞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他们越是掩饰,就越是证明劫持者的来历惊人,惊人到连帝国皇帝都必须选择包庇和隐瞒!
华妃的死讯传来,更是让他彻底清醒。皇帝可以为了稳住他许下承诺,也可以为了维护威严瞬间赐死妃子。帝王心术,冷酷至此!指望他们真心救回蹊儿?绝无可能!
深深的无力感和噬骨的仇恨如同毒液般在他血管里流淌。敌人强大到令人绝望,甚至可能就是他效忠的帝国本身在纵容和掩盖!
但他不能倒,更不能现在就去拼命。
他缓缓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看似普通的狼毫笔,指间内力微吐,笔杆顶端无声地滑开一个小孔,里面露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特殊绢纸。这是他早年征战在外,秘密建立的一条绝密联络渠道,从未启用。
他需要力量,需要信息,需要跳出帝国和神殿的掌控去寻找真相。
他以指代笔,凝聚内力,在那小小的绢纸上艰难地刻下一行微不可察的字迹:
“暗鸦苏醒,查‘圣裁’,觅踪。”
写完,他将绢纸卷好塞回笔中,复原机关。然后走到窗前,发出几声模仿夜枭的、惟妙惟肖的叫声。
片刻后,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落叶般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院中,单膝跪地,没有任何声音。
昃云成将笔轻轻抛了下去。
黑影精准接住,纳入怀中,再次叩首,旋即如鬼魅般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昃云成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最后一点波动也归于死寂,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暗和足以焚烧一切的冰冷决心。
仇恨的种子已然种下,它将在黑暗中悄然生根发芽,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必将用血与火来浇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