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天瑜的指尖在发送键上悬了足足半分钟，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才终于像卸下千斤重担般按下。
检讨书发送成功的提示在屏幕上闪烁了两下，像只振翅的萤火虫，带着微弱的光旋即隐入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里，没留下一点波澜。
文档是她改了又改的版本，删去了三次“其实你也有错”，又补了五遍“是我太冲动”，连措辞都反复掂量——把“我不该”换成“是我不该”，把“对不起”拆成“真的很对不起”，最后呈现出的文字工整得像份课堂笔记，连标点符号都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生怕哪处语气重了，又惹他不高兴。
林冬南点开文档时，窗外的蝉鸣正闹得欢，一声声嘶力竭，像是要把七月的热气都喊出来。阳光穿过老式纱窗的网格，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随着他翻动屏幕的动作轻轻晃动。
文档里的字句一行行掠过眼底：“不该不分青红皂白诬陷你性骚扰”、“不该在警察来的时候无动于衷，任凭他们把你带走”、“不该在你解释时捂着耳朵不听”……每一句都像根细针，轻轻扎着他的神经，不算疼，却密密麻麻地泛着麻。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那天去玩，自己也有些问题。仗着他喜欢自己，就没分寸地开玩笑，一直占对方便宜，才让场面变得尴尬。他盯着屏幕上的文字，指尖在屏幕边缘摩挲了半天，删删改改出一长段话——想说“其实我也有不对”，想说“那天不该跟你冷战”，想说“看到检讨书的时候，我心里也不好受”，最终却只敲出一句：“事情就这么个事，后面怎么做你看着办吧。”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又补了条消息：“这几天想自己待着，不想出来玩了。”
姜天瑜几乎是秒回：“好。”
一个单薄的字眼，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轻飘飘地落在屏幕上。林冬南盯着那字看了半晌，突然有点后悔。他知道这事对两人的打击都不小，姜天瑜向来是骄傲的姑娘，连上课回答问题都要提前在草稿纸上演练三遍，说错一个字都会红着脸坐下，如今低头写检讨，想必心里比谁都难受。
可他现在实在没力气应付见面。那些没说清的误会、憋着的火气，还有父亲天天在耳边念叨的出国事，像团浸了水的乱麻，缠得他喘不过气，连笑一下都觉得累。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果然只在微信上维持着稀疏的联系。
姜天瑜的消息总是带着排练室的背景音，有时是钢琴的和弦跑了调，有时是林夕咋咋呼呼的笑声，有时是排练间隙的嘈杂。她说她们报名了毕业晚会的合唱，唱那首《小幸运》，每天排到深夜，嗓子都快哑成砂纸了，发过来的语音里，尾音确实带着点沙哑的疲惫。
林冬南回得简单，大多是“嗯”“注意休息”，偶尔提一嘴自己在寝室打游戏，或是去图书馆看书。语气平淡得像在跟陌生人聊天，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其实他没说实话。
那天挂了姜天瑜的电话，他刚走到宿舍楼门口，就看见父亲的黑色轿车停在香樟树下。车窗半降着，林建国坐在副驾驶，隔着玻璃看他的眼神像淬了冰，没一点温度。他被父亲叫上车，一路无话，直接开回了家。
客厅里的水晶灯亮得晃眼，光线下的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林建国把一本烫金封面的签证甩在茶几上，玻璃桌面被震得嗡嗡响，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下周跟我去英国，机票都订好了。”
“我不去。”林冬南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后脑勺抵着冰凉的靠垫，布料上还留着母亲惯用的栀子花香氛，清清淡淡的，却让他心里更闷了，“我舍不得这边的朋友，还有……”还有姜天瑜，这句话他没说出口，却像块石头堵在喉咙里。
“朋友？”林建国冷笑一声，指节敲着茶几，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在敲他的心，“等你在国外混出样子，什么样的朋友交不到？我给你打通的关系、预约的导师，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说不去就不去？让我怎么跟张总他们交代？”
林冬南别过脸，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去年秋天，他还和姜天瑜在树下捡过槐花，她踮着脚够高处的花枝，鹅黄色的裙摆扫过他手背时，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麻酥酥的。她把花瓣夹在他的笔记本里，说“等明年花开，我们就去拍毕业照”，那时候她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这些画面在脑海里翻涌，他咬着牙没说话，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几天跟我去见几个客户，”林建国缓和了些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手指在真皮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敲得人心里发慌，“以后进了公司，总得让人家认识你。对了，洛家那丫头回来了，你多跟她走动走动，她爸是这次合作的关键人物。”
“洛小依？”林冬南猛地坐直，后背差点撞到身后的落地灯，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喊“冬南哥哥”的姑娘，扎着羊角辫，总爱抢他的变形金刚，抢不过就坐在地上哭，眼泪鼻涕蹭得他满裤子都是；那个高考后在操场看台红着眼圈，攥着衣角小声说“我喜欢你”的姑娘；那个被他一句“我只把你当妹妹”怼得当场红了眼眶，第二天就拎着行李箱飞了国外的姑娘。
“她爸跟我合作了个大项目，”林建国整理着袖口，铂金袖扣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关系别弄僵，对你没坏处。搞好了，你去英国的事，我可以再考虑考虑。”
最后一句话像根诱饵，轻轻勾住了林冬南的心。他正想反驳，说他们早就没联系了，没必要刻意走动，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洛小依”三个字，像个突然炸响的鞭炮，把他吓了一跳，心跳漏了半拍。
“喂？”他接起电话时，声音还有点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上的雕花，木头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痒。
“冬南哥哥！”听筒里传来甜得发腻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娇嗲，像裹了层蜂蜜的糖衣，甜得人舌尖发黏，“我明天就到你那儿啦，晚上的飞机，你能来接我吗？人家一个人好怕怕的~”
林冬南皱了皱眉，下意识想拒绝：“不太方便吧，你爸……”
“我爸在开会呢！”洛小依打断他，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委屈，像被雨淋湿的小动物，“我在国内都没什么朋友了，同学群里发消息都没人回。你是我第一个想见的人呀，而且晚上的机场好黑，我一个女生……”
“女生晚上一个人”这几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他一下。他想起高二那年，洛小依晚自习后被几个校外混混堵在巷口，是他抄起路边的拖把杆冲上去解围的。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红着眼圈拽着他的袖子发抖，眼泪把他的校服都浸湿了，哽咽着说“冬南哥哥我怕”。
再说，好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十几年的交情摆在那儿，她刚回国就找自己，若是冷冰冰地拒绝，似乎也太不近人情。更重要的是，父亲那句“多走动走动”和“去英国的事可以再考虑”还在耳边打转。
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若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指不定又要拿出国的事逼他。到时候别说留在国内，恐怕连和姜天瑜见一面都难。
三种念头在心里反复拉扯，像三个小人在打架。理智告诉他该拒绝，姜天瑜最近本就敏感，若是知道他去接洛小依，指不定又要闹误会。
可担忧、念旧和现实的压力又像藤蔓似的缠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让他动弹不得。手机听筒里还传来洛小依轻轻的啜泣声，像根羽毛，挠得他心头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