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惨淡的午后,一丝稀薄的、带着寒意的阳光,如同垂死者的叹息,透过囚室高窗上狭窄的缝隙,吝啬地投射进来。光柱里,尘埃如同细小的精灵,在污浊的空气中无声起舞。光线勉强照亮了污秽草垫上一小块区域,却丝毫无法驱散弥漫在囚室每个角落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和腐烂的气息。
素心蜷缩在那片光线勉强触及的草垫边缘。背后被粗布条(囚衣反复撕扯所得)紧紧压迫的伤口,传来阵阵深入骨髓的钝痛和紧绷感,如同那里盘踞着一头沉默的、伺机而动的野兽。高热褪去了汹涌的浪潮,却如同阴燃的地下火,仍在持续炙烤着她的躯壳,带来绵密的虚弱和眩晕。然而,比这具饱受摧残的躯体更为混乱和灼热的,是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后的精神世界。
我是谁?
是那个在皇后沈清梧面前打碎了秘色瓷盏、被杖责濒死、如同蝼蚁般在污秽中挣扎求生的二等丫鬟——素心?
还是那个在无影灯下执掌生死、与死神争分夺秒的顶尖外科医学博士——苏妙?
亦或是……两者残酷融合后的、一个怪物般的全新存在?
她艰难地抬起那只被污垢和干涸血痂包裹、骨节因反复按压伤口而有些变形的手,伸入那微弱的光柱中。光线勾勒出手指扭曲僵硬的轮廓,皮肤粗糙龟裂,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泥。这双手,是素心的手,属于凤仪殿低等洒扫粗使丫鬟的手,象征着卑微、劳碌、命如草芥。
然而,就在昨天,同样这双手,曾经无比精准地按压在臀上动脉的分支点,有效减缓了致命的大出血;曾经如同最执着的外科医生般,一遍遍地进行脚趾的被动运动,守护着最后一丝站立起来的希望;也曾不顾污秽与风险,精准地辨识出墙角那些被丢弃的草药,如同在垃圾堆里掘取延续生命的黄金。
这两段记忆,如同冰与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她融合的灵魂深处,彼此撕扯、交融、不断拷问着她的本源和未来。
沈清梧冰冷的审视和林嬷嬷毫不掩饰的轻蔑鄙夷,如同最清晰的背景板,勾勒出她此刻在这座吃人宫殿里的坐标——凤仪殿最低贱的、可以随时被牺牲、被碾碎的宫婢!一具用来杀鸡儆猴的血肉标本!
但现在素心的灵魂,拒绝接受这样的定位!那份属于顶级专家的骄傲和对生命尊严的执着,如同最顽固的礁石,在卑微的污泥浊水中顽强地露出棱角。
活下去,只是最低纲领。
我要的……更多!
这个念头如同最炽热的岩浆,在她心头翻滚、奔涌,试图冲破现实冰冷的冻土!但具体要什么?模糊!迷茫!如同迷雾中的航船,失去了罗盘!
就在她心神激荡、被身份认知的漩涡搅得几乎喘不过气时,一阵刻意压得极低、如同蚊蚋般的啜泣声,混杂着轻微而压抑的痛哼,从囚室隔壁的方向传来。那是关押着翠儿的小间。距离素心被公开羞辱式杖责不过两日,拔去指甲、掌嘴五十的酷刑,足以让一个年轻宫女的余生蒙上永久的阴影。那痛楚和绝望的呜咽,如同最沉痛的警钟,再次砸在素心心上——这就是反抗皇后、甚至仅仅是“不小心”的代价!是她们这些“素心”、“翠儿”们共同的命运写照!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试图再次将她淹没。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哀鸣声中——
一道更加轻微、更加谨慎、如同游丝般的叩击声,在素心囚室门板的下方响起!
“笃…笃笃…笃笃笃…”
三短三长三短!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感!并非狱卒巡查或林嬷嬷送药的粗暴敲打!
素心的神经瞬间绷紧!融合后的灵魂,属于素心的警惕性瞬间压过了一切混乱!她屏住呼吸,身体如同凝固的石雕,只有眼珠在黑暗中微微转动,精确地锁定了声音来源——囚室那扇厚重、污秽的木门下缘,一道狭长、不足一指宽的缝隙!此刻,那缝隙的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蠕动着?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
她艰难地挪动身体,如同挪动一座即将分崩离析的沙塔。剧痛再次席卷,她咬紧牙关,强忍眩晕,将脸颊紧贴在冰冷、散发着霉味的地面上,眯起眼,竭力望向那道缝隙!
借着隔壁囚室微弱烛光(可能来自狱卒巡查留下的气死风灯)的反射,她看到——
缝隙里,塞进来一小片折叠得异常整齐的、颜色黯淡的棉布!布的边缘染着深褐色的、显然是干涸血迹的污迹!更触目的是,棉布边缘露出的那两根纤细的手指!手指的尖端,本该是粉嫩指甲的位置,只剩下两团血肉模糊、包裹着厚厚一层污黑劣质药膏的狰狞伤口!被拔去指甲的翠儿!
素心心头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深切的同病相怜之感涌上心头!她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缝隙外传来一个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强烈求生欲望的嘶哑声音:
“……素……素心姐姐?……你……你还活着吗……?”
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充满了恐惧、痛苦和一丝近乎渺茫的希望。
素心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让干裂的喉咙发出一点微弱的气声:“……是……我……”
她的回应仿佛给了对方莫大的勇气!门外压抑的啜泣瞬间加剧,又强行忍住:
“呜……素心姐姐……是我……翠儿……我们……我们都是苦命人……”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皇后……太狠了……太狠了!她根本不拿我们当人看啊!”
这句话,如同点燃火药桶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素心灵魂深处积压的所有屈辱、恐惧和不甘!沈清梧那冰冷的目光、林嬷嬷的鄙夷、杖责的剧痛、濒死的绝望……一幕幕清晰地浮现!一股冰冷的恨意混合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挣扎着,凑到门缝边,用同样嘶哑、但带着一种决绝力量的声音回应:“……别哭……翠儿……哭……没有用……我们得……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她的话语,不仅仅是安慰翠儿,更是对自己灵魂的宣告——接受现实!但绝不屈服于命运!(这是属于苏妙视角的)
门缝外沉默了数息,仿佛被素心话语中的力量所震撼。接着,翠儿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骨的怨毒:
“……希望?……素心姐姐……我不像你……你是皇后娘娘殿里的二等丫鬟……就算这次倒了霉……只要能熬过去……总有……总有爬起来的指望……”她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精准地浇在素心头上,“……我呢?……我只是个西暖阁最末等的三等粗使……指甲没了……脸也打烂了……还被丢进浣衣局永世为奴……这辈子……这辈子都完了!都是命!都是命啊!”
翠儿的绝望哭诉,如同最精准的解剖刀,瞬间刺穿了素心刚刚燃起的模糊希望(现代视角下的平等希望),鲜血淋漓地暴露了现实——这座宫城之内,等级森严如天堑!
三等粗使宫女!浣衣局永世为奴!这是翠儿的牢笼!
而她素心呢?皇后殿里的二等丫鬟!听起来似乎只比翠儿高了一等,但在等级制度严苛如铁的后宫,这一级之差,便是天堂与地狱的分水岭!是生杀予夺与被生杀予夺的区别!是还有一丝利用价值(在皇后眼中)和彻底沦为一次性消耗品的本质不同!
翠儿的话语如同当头棒喝!
“皇后殿里的二等丫鬟”——这就是沈清梧用来施舍“恩典”(劣质药和参汤)的原因!也是她素心此刻苟延残喘唯一的、微弱的护身符!是这个身份,让她比翠儿多了一线重新“爬起来的指望”(无论是从现实角度还是灵魂深处,素心都明白了自己的身份的重要性)!
融合后的灵魂瞬间被点醒!
苏妙关于人人平等的思想固然高尚,但在大随王朝的后宫,那只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现实的泥沼里,唯有认清自己的身份等级、利用一切等级规则赋予的微小空间,才能为“爬起来的指望”积攒第一块垫脚石!甚至——是日后实现真正“平等”野心的阶梯!(这是属于素心,结合了苏妙现代思维后的认知)
她不能否认自己是苏妙带来的灵魂,但为了生存,为了复仇,她必须先扮演好“皇后殿二等丫鬟素心”这个角色!利用这个身份带来的最后一丝可利用价值!
素心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混合着冰冷的清醒和一种被逼入绝境后反而沉淀下来的坚韧(这坚韧包含了卑微的忍耐和野心的萌芽)!她凑近门缝,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翠儿……听我说!”
“别认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就还有路!”(这是苏妙的不屈灵魂在发声,但也包裹在符合身份的低语中)
“……我……是皇后娘娘殿里的二等……没错……但也只是‘二等’!在这凤仪殿……在皇后娘娘眼里……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都是踩在脚底的泥!要想不被随意抹去……要想不被像你一样……”她顿了顿,声音带着深切的痛楚和一种冷酷的清醒(这冷酷是现实的认知),“……唯有……往上爬!爬得够高……才能不当那任人揉捏的泥巴!”
她的话语,不再是单纯的安慰,而是赤裸裸地向另一个底层受害者,捅破了后宫生存最血淋淋的法则!也向自己清晰地勾勒出了第一个,也是最现实的目标——往上爬!在这后宫森严的等级金字塔中,一级一级,向上攀爬!(这目标既是对现实身份认知的深化,也是野心萌发的第一步)
门缝外,翠儿的啜泣猛地顿住!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呼吸声传来!仿佛被素心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彻底震住了!往上爬?从一个被拔了指甲、丢进浣衣局的三等粗使?从一个刚刚死里逃生、前途未卜的皇后殿二等?这话语背后的野心和疯狂,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翠儿绝望的心防!
良久,翠儿的声音才带着一种惊惧、颤抖、却又有种诡异被点燃的声音传来:
“爬?……往上爬?……怎么爬?素心姐姐?……你教教我!我……我不想在浣衣局搓一辈子烂布!不想顶着这张烂脸!被那些老阉货作践死啊!”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却更像是对既定命运最绝望的反扑!
素心感受着翠儿话语中那份被自己点燃的、同处绝境的疯狂求生欲(翠儿的绝望将推动素心的计划),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在身份认知的混乱中逐渐凝结成形的东西——一种名为“野心”的冰冷火焰!
她不再犹豫(野心的催动),凑近门缝,声音如同最精密的齿轮咬合:
“……先活着!熬过眼前!”
“……藏好你的恨!藏好你的痛!藏好你的不甘心!在能弄死你的人面前……把这些都塞进骨头缝里!”(这是素心经验)
“……皇后殿里的二等……这身份……就是我最后的本钱!我会用它……先活下来!”(这是苏妙借身份的反击)
“……翠儿……你也一样!去了浣衣局……想活着……想……以后有指望……就记住我的话!在弄死你之前……你就先装作已经死了!……装得越像……活得越久!”
她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力,如同深渊里传来的呓语。
门外,翠儿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沉默了半晌,她终于颤抖着回应:
“……我……我记住了……素心姐姐……我听你的……藏起来……装死……”
“这帕子……”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感激和依赖,“……沾了点药膏……我偷偷藏下的……比娘娘‘赏’给你的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兴许好点……你……你收着……”
那点微弱的反光,正是被素心从缝隙推进来的那块染着翠儿干涸血迹、包裹着少量劣质金疮药的棉布手帕。
素心艰难地伸出手,将那块触手冰冷、沾染着同伴血泪的“礼物”,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帕子粗糙,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它不仅是药物的象征,更是她刚刚建立的、与另一个底层宫人之间脆弱而危险的同盟!是利用“二等丫鬟”身份收服利用的第一个“棋子”!
就在这时,囚室外过道尽头,传来了熟悉的、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钥匙串碰撞的叮当声!
是林嬷嬷!巡查送药的时间到了!
素心心脏猛地一缩!她飞速将那块帕子连同上面粘连的药膏,塞进身下草垫最深的角落!然后,她猛地闭上眼睛,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原本因激烈情绪而略显锐利的眼神瞬间变得涣散、呆滞,甚至带着一丝愚钝!身体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着,口中发出无意识的、细弱蚊蚋的痛苦呻吟!
演!
将自己扮演回那个被打断了脊梁、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的、卑微愚蠢的二等丫鬟素心!
用这层身份做最后的盔甲,隐藏起刚刚点燃的野心和属于苏妙的所有锋芒!
这是生存的本能!也是……复仇的第一步!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锁链哗啦作响。
门被粗暴地推开!
林嬷嬷那刻薄、带着浓重鄙夷的嗓音,如同最劣质的砂纸,狠狠刮擦着空气:
“晦气东西!还没死透呢?娘娘的恩典——药!接着!”
一个粗陶碗被随意丢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响声。里面是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膏(真正的劣质品)和一碗清水般寡淡的参汤。
素心艰难地、用一种近乎痴呆的缓慢动作抬起头,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在这一刻,皇后的二等丫鬟——素心,完美回归!将属于苏妙的一切野心与锋芒,深深埋藏!
而那通往后宫权力金字塔更高层级、通往沈清梧所在之巅峰的森严阶梯,正随着囚室木门的再次关闭,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