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照顾‘盲者’最关键的是什么吗?”
瞎了之后,连从前很简单的事情,都再也难以做到。
许多人瞎了之后萌生死志,不是因为黑暗有多恐怖,而是——难以忍受成为一个废人。
人与底端动物的区别,便是自尊。
这就是为什么人总会挂在嘴边,说没了自尊,比死还难受。
尤其是,天之骄子。
“魏公子,你已经三日没如厕了,真的不去吗?”阿襄关怀地问候自己的新病人。
魏瞻仍然端坐在床边不动,宛如贵公子一样。可阿襄看得到他袖中的手已经暴出青筋了。
阿襄眸内意味深长,她虽然不是本地人,也不了解魏府,不了解魏瞻。可是从魏瞻身上她能感受到那种克制隐忍、和宁死也不愿意丢脸的劲儿。
不错,是阿襄接触到的病人中,最难搞的。
“魏公子,你这几日饭菜也吃得少,仅靠喝水,或许你以为靠这样能让你不至于丢脸。可是,人又能撑多久。”
即便是从前没瞎的时候,魏瞻难道不如厕吗,仅仅因为瞎了,如厕反倒成了难以启齿的事了。
人有三急,正常的需求而已。
“够了,别说了。”魏瞻已经把脸扭了过去。
得,对于太任性的病人,自然也不能完全纵容。
总要一点恩威并施的手段。
阿襄沉默了片刻说道:“魏公子,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我现在出去喊来你的家仆,让他们像从前一样搀扶着你去茅房,事无巨细伺候你……”
阿襄相信,在她没来之前,这位贵公子,肯定是如厕过的。
果然,话刚说到这儿,魏瞻那下半张脸就已经僵了。
“要么,”阿襄即使地收住了话头,含笑晏晏,“我仍旧在三步之外指引你,去茅房,之后一切仍有公子自己来。”
在绝境和稍微有喘息的绝境之中,人……自然会选择后者。
在难堪的沉默之后,魏瞻屈服了。
魏瞻自己独住着一片院子,整个院子中,现在只有阿襄和他两个人。这也是为什么之前送药的丫鬟踏进来之后,匆匆就要离开的缘故。因为走晚了,怕惹怒魏瞻。
从阿襄来了之后,这片院子,就再也不允许任何下人踏足了。
给了魏瞻最大的自由空间。
魏瞻缓缓起身,在阿襄的指引下,一步一步,整整三日后,他终于又踏足了屋外。
“公子向前,右侧数第三个步息,直直地走到墙根,然后向左一个步息,再走五步,就可以进入茅房。”
已经磨合了三日,阿襄的指令非常精确,而所谓的步息,也是阿襄根据魏瞻的步伐计算出来的。
魏瞻按照指令,一步一步,摸到了墙根。只需转个方向,就可以到达地点。
但这时,他却扶着墙根,久久未动,因为他忽然抬起头,朝着阿襄的方向直直“看了”过来。
他双眼蒙着厚厚的黑布,别说瞎了,就算没瞎,也肯定什么都看不见。
但阿襄却有一种真的被透视的感觉。
“阿襄姑娘。”魏瞻说了一声。“你我不过刚刚相识,从前应当从未认识……为何你却好像很了解我、甚至能准确预知我的步数。”
阿襄一直倚靠在门边没动,闻言有些讶异。
她再次打量了一下魏瞻。
魏瞻看不见她的样子,这话,倒好似在怀疑……她是不是认识他。
阿襄笑了:“魏公子问的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啊。”
墙根下,魏瞻皱了皱眉。简单?
“人的身长可以推算出步长,我与魏公子初见的时候,就丈量了魏公子的身高,至于更准确的步息,人在盲眼之后,因为失去了方向,会下意识迈出的步伐比未盲时短大约三分之一,所以我才可以推算出公子精确的步数。”
靠着精确的指令,也的确让魏瞻从未出丑。
魏瞻像是被震住了,保持扶着墙根的姿势许久都没有言语,阿襄的这番推理,确实没有任何破绽。
“……竟是如此,我以为……”未竟的话淹没在了喉中。
阿襄目光幽远,没有接话。
魏瞻还是一步步摸到了茅房,但是,他再次脸微微侧向阿襄。
阿襄退回了屋内,故意用些力抬手关上了门。
听到关门声,魏瞻这才终于进入了茅房里。
阿襄坐在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道第三杯的时候,她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嘴角一笑,施施然起身,给贵公子开了门。
魏瞻长身站在门外,两人隔着一道不高的门槛,院内有微微的阵风,飘了两片落叶在脚下。
阿襄眼内微微闪了闪,要知道,之前她一直严守三步距离,这还是头一回几乎与魏瞻面对面。
清冷沉默的贵公子,如同伫立的佛塑。
这一刻,盲者的悲伤,像是能够传递。
阿襄缓缓地移开了脚步,一只手下意识撑着门扇,看到魏瞻抬起脚,迈过了门槛。他侧身而过的瞬间,阿襄仿佛看到了鬓角一晃而过的一缕白丝。
人在情绪攻心之下会一夜白头,身体有残缺,而心病更难医。
——
临近傍晚的时分,魏瞻的房门终于再次被敲响。
这次是一个陌生的小厮送来了高高的食盒,小厮语气恭顺:“奴才来给少主送晚膳,顺便替少主收拾一下早前的饭碗。”
魏瞻一如既往冷冷说道:“放下出去。”
小厮顿时连门都不敢迈进,求救地看向阿襄。
阿襄从他手里接过食盒,走到桌前放下,目光瞥向带着残渣的药碗。
门边,小厮还在哀求:“还是让奴才服侍少主用饭吧?”
语气神态,都是对少主的关心。
却只换来了魏瞻冷冷道:“我自己来。”
就在这时,阿襄已经端起桌上的药碗,朝着小厮走过去。
小厮伸手接过那药碗,眸内似乎微动:“多谢阿襄姑娘了。”
眼看小厮端着药碗走了,阿襄这才关上门,打开了食盒,把里面的菜色一样一样都拿了出来。
随着饭菜被逐一摆到桌上,阿襄却眯了眯眼。
饭菜十分丰盛。远超一个人吃的菜量。或许可以看作是魏府对少主身体的关心。
然而。
但愿,是她想多了。
“魏公子,起身三步……”
随着阿襄习惯性的开口,魏瞻却截断了阿襄的话,“阿襄姑娘,不必说了。”
阿襄不由一顿,连着空气中都安静几分。
却看到魏瞻自己已经主动站起身。
他迈脚,向右。一步,两步,三步。
一如之前喝药时候的一样。
魏瞻脚尖碰到凳子,身形缓缓坐了下去。
阿襄忍不住惊讶:“……看来公子进步很快。”
如厕之后,人果然都灵活了不少。
魏瞻却淡淡地:“同样的话在下已经听了三天,若还不会,岂非太愚钝。”
阿襄一时没言语,其实听只不过是一方面,主要是,魏瞻执行的很好。阿襄见过许多盲者,能做到像魏瞻这样的,几乎没有。
就好像,他非常善于执行。
院子外,小厮却并没有走远,而是忽然行为古怪地将耳朵贴到了院墙上,似乎在听着什么动静。
只是他屏气凝声听了好半晌,魏瞻的屋里仍然是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传出来。
小厮不由地咬了一下牙,有点不甘心地走了。
屋内,魏瞻一直静静坐着,听着墙外脚步声走远了,才冷冷伸手拿住了筷子。
“阿襄姑娘的这些指令,只限于熟悉的环境,若一旦离开了这个环境,岂非毫无用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