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大营的气氛,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
关外五里,匈奴人的营地里,叮叮当当的锤打声和沉闷的号子声昼夜不息,仿佛一头巨兽在打磨自己的獠牙。
那些日益成型的攻城塔,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巨人,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与之相对的,是雁门关内的另一番景象。
工坊区的炉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烧得更旺,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钱伯带着他那群已经彻底陷入疯魔的铁匠们,将一车车乌黑的铁锭,变成一柄柄带着妖异花纹的乌兹钢刀。
每一把新刀的出炉,都会引来士兵们一阵小声的惊叹,那流淌在刀身上的纹路,成了他们对抗恐惧的最好护符。
校场上,则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孙
大牛嗓门洪亮,正带着他挑出来的五百名大嗓门壮汉,练习投掷震天雷。
“都他娘的没吃饭吗?扔个玩意儿跟娘们扔绣球似的!”孙大牛一脚踹在一个士兵的屁股上,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
“看好了,这玩意儿不是你的小老婆,不用那么温柔,把它当成抢你婆娘的奸夫,给老子用尽吃奶的力气,往死里扔!”
他亲自做示范,抓起一个塞满了沙土的训练用炸药包,轮圆了胳膊,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巨弓。
伴随着一声怒吼,那黑乎乎的铁疙瘩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远远地落在了百步开外,砸起一片尘土。
“看见没?这叫气势!”孙大牛叉着腰,得意洋洋。
他手下的兵,都是跟他一样的糙汉子,对这套简单粗暴的教学方式很是受用,一个个嗷嗷叫着,把手里的训练包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拼命往外扔。
一时间,校场上沙尘滚滚,吼声震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进行什么驱邪仪式。
这番景象,落在了不远处的张彪眼里,让他眉头紧锁。
作为刘勋的外甥和临城军的都尉,张彪是个极其讲究军容军纪的人。
他手下的兵,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队列整齐划一,赏心悦目。
此刻,他正带着一队临城兵进行队列操练,整齐的脚步声和响亮的口号,与孙大牛那边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都尉,您看他们那样子,哪有半点兵的样子,简直就是一群山匪。”张彪身边的一名亲信低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张彪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实在无法理解,王战为什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孙大牛这么一个粗鄙不堪的莽夫。
在他看来,投掷也应该有标准的姿势,统一的号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群魔乱舞。
两种截然不同的练兵风格,就像油和水,格格不入。
北境的老兵看临城兵,觉得他们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临城的士兵看北境兵,觉得他们是土包子,毫无章法。
双方的眼神在空气中碰撞,都带着审视和一丝敌意。
王战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并未干涉。
他知道,这种磨合是必须的,温室里长不出参天大树,不经历碰撞,这两支军队永远无法真正拧成一股绳。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矛盾爆发的速度。
这天下午,为了检验震天雷的实战效果,王战特批了一批装填了少量火药的实弹,用于投掷训练。
为了安全,他三令五申,必须严格按照流程,由老兵点燃引信,并且在指定区域投掷。
一个临城来的年轻士兵,平日里在临城就小有名气,自诩勇武,总想在北境这帮土包子面前表现一番。
轮到他时,他嫌老兵点火太慢,竟一把抢过震天雷,自己用火折子去点。
“你干什么,别乱来!”负责的老兵大惊失色,急忙上前阻止。
那年轻士兵却一脸傲气:“不就点个火吗?磨磨唧唧的。”
他没经验,火折子凑得太近,瞬间就点燃了引信。
那引信燃烧的速度远超他的想象,嗤嗤地冒着火花,眨眼就烧到了尽头。
“扔出去,快扔出去!”老兵声嘶力竭地吼道。
年轻士兵彻底慌了神,手一抖,那冒着烟的震天雷竟脱手掉在了脚边。
他脑子一片空白,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连躲闪都忘了。
“他娘的!”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名北境老兵怒骂一声,一个饿虎扑食,将那年轻士兵狠狠地扑倒在地,同时用自己的身体,护在了他的身上。
“轰!”
一声巨响,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火光和浓烟爆开,无数的铁钉和碎瓷片向四周飞溅。
虽然只是减装药,但近距离爆炸的威力依旧不容小觑。
烟尘散去,只见地上多了一个小坑。
那个惹祸的临城士兵,因为被老兵护住,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吓得脸色惨白,瘫在地上抖如筛糠。
而那名扑上去的北境老兵,后背却被炸得血肉模糊,几枚铁钉深深地嵌进了肉里,疼得他龇牙咧嘴,却硬是没吭一声。
孙大牛正在不远处指导,听到爆炸声,回头看到这一幕,眼睛瞬间就红了。
受伤的老兵是他手下一个过命的兄弟!
他像一头发狂的公牛,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看了一眼兄弟的伤势,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
他一把揪住那个瘫在地上的临城士兵,蒲扇大的巴掌高高扬起。
“住手!”张彪带着人也赶了过来,厉声喝道。
“住手?”孙大牛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张彪,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老子今天非扒了他的皮,你的人就是一群绣花枕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了战场,就是拖累我们送死的废物!”
这话骂得极重,不仅骂了那个士兵,更是把整个临城军都骂了进去。
张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本就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种当众的羞辱。
“孙大牛,你嘴巴放干净点,我的人犯了错,自有军法处置,轮不到你在这里撒野!”
“军法?老子现在就替天行道!”孙大牛怒吼一声,竟真的要一巴掌扇下去。
张彪再也忍不住,锵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刀尖直指孙大牛:“你敢动他一下试试!”
“试试就试试!”孙大牛扔下手里的人,抓起身边的一根训练用的木棍,就要跟张彪拼命。
哗啦啦!
两边的士兵瞬间对峙起来,北境老兵们个个目露凶光,临城军也毫不示弱,拔刀相向。
刚刚才建立起来的脆弱联盟,在这一刻,彻底撕裂,一场大规模的内讧,一触即发。
“都给我住手!”
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腊月的寒风,瞬间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
王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场中,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李四跟在他身后,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全场。
王战没有去管对峙的孙大牛和张彪,他径直走到那名受伤的老兵面前,蹲下身,亲自检查他的伤口,甚至用手去触摸那些嵌入皮肉的铁钉,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疼吗?”他轻声问。
“嘿嘿,统帅,不疼,跟被蚊子叮了一下似的。”老兵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直抽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