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层稀薄的、带着咸味的雾气尚未完全被阳光驱散,柯远便在窗外海鸥清越而略带沙哑的鸣叫声中悠悠转醒。那声音穿透了五星级酒店昂贵的双层隔音玻璃,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容置疑的生命力,将他从并无多少牵挂的睡梦中打捞出来。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落地窗外那片无垠的蔚蓝。海平面之上,朝阳正挣脱最后的羁绊,将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与金粉,光芒如同熔化的金液,肆意泼洒在粼粼波光之上,壮美得近乎不真实。柯远靠在柔软的枕头上,静静地看了几分钟。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样毫无压力、心无旁骛地睡到自然醒,并且有闲情逸致欣赏日出是什么时候了。没有凌晨四点的闹钟,没有赶飞机的催促,没有经纪人密密麻麻的日程提醒,这种陌生的松弛感让他有些恍惚,随即,一种久违的、轻盈的愉悦感如同暖流般缓缓注入四肢百骸。
“今天是个好日子。”他对自己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决定彻底放空,去逛逛这座承载了他童年几乎所有记忆的小岛,找一个安静舒适的角落,喝一杯真正香醇的咖啡,像个最普通的游客一样,浪费一整个上午的美好时光。
小镇苏醒得比城市更早,却带着它独有的慵懒节奏。两旁是些低矮的、色彩缤纷的老房子,阳台上探出丛丛簇簇的五颜六色的三角梅和不知名的花草,空气里混合着海水、湿润的泥土和淡淡的花香。行人不多,偶尔有骑着共享自行车的游客和老人叮铃铃地掠过,车篮里或许放着水壶或刚买的新鲜蔬菜及渔获。柯远戴着鸭舌帽和墨镜,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卡其裤,慢悠悠地走着,刻意避开可能认出他人的区域。这种“匿名”的状态让他感到一种窃喜般的自由。
转过一个熟悉的街角,海风送来一阵刚出炉面包的、令人无法抗拒的焦香麦子气息。他的胃袋适时地轻鸣了一声。循着香味望去,一栋被漆成柔和天空蓝色的小屋映入眼帘。它夹在两栋稍高的民居之间,像一块温润的宝石。原木的窗框,窗台上摆着几盆盛开的天竺葵,门口挂着一个用贝壳和海螺串成的风铃,微风过处,发出零碎的、悦耳的碰撞声。
最吸引他的是那块悬着的木质招牌,上面用白色油漆手写着四个字——“念念物语”。
柯远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这名字……与他刚刚斩获大奖、并因此陷入巨大争议的电影《念念一生》如此相似,仅仅一字之差。一种奇妙的、近乎宿命般的亲切感攫住了他。这家店看起来毫不张扬,没有时下流行的网红元素,甚至有些过于朴素,但每一处细节——从擦拭得锃亮的玻璃窗,到门口摆放的、坐着几个正凝神对弈老人的原木小桌椅,再到窗内暖黄色的灯光——都透出一种经年累月才能沉淀下来的、安稳的温馨感,像海上风暴后一个宁静的避风港,无声地召唤着疲倦的归人。
他被这种气息吸引,不由自主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挂着“营业中”木牌的玻璃门。
“叮铃——”门楣上的铜制风铃发出清脆悠长的一响,如同一个温柔的提示音。
瞬间,一股浓郁而复杂的香气将他包裹。那是现磨咖啡豆在高温高压下淬炼出的醇厚焦香,是黄油与面粉在烤箱里缠绵后产生的甜蜜暖香,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来自店主身上某种植物系香水的清新后调。这股气息强大而具有抚慰力,瞬间冲淡了海风的咸腥,让人心旷神怡,仿佛每一个毛孔都被打开了。
店里比想象中要热闹些,几乎坐满了人。多是些本地熟客模样,看报的,低声聊天的,还有那几位在门口下棋的老人也转移了阵地,围坐在角落里一张小桌旁,战况正酣。柯远快速扫了一眼,发现只有老人们旁边还有一个空位。他下意识地不想靠得太近,以免打扰,也更怕被偶尔投来的目光认出,便径直走向吧台。
他的脚步在距离吧台还有两三米的地方,像是突然被无形的冰冻结住,猛地僵在了原地。
吧台后,一个穿着蓝色亚麻围裙的女人正背对着他,专注地用雪白的布巾擦拭着咖啡杯。她身形匀称,短发利落,露出纤细的、线条优美的后颈。
“请问需要——?”
女人听到脚步声,一边习惯性地开口询问,一边转过身抬起头来。
声音,在她看清来客面容的刹那,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被抽干了水分,凝固成了坚硬的琥珀。咖啡机蒸汽棒嘶嘶的喷气声,角落里老人们棋子落盘的轻响,窗外隐约的海浪声……所有背景音都急速褪去,模糊成一片遥远的白噪音。世界里只剩下彼此骤然收缩的瞳孔,和那两张被十七年光阴悄然改写、却又奇迹般瞬间重合的脸。
柯远的呼吸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处理眼前的信息。
林雨晴。
即使过去了十七年,即使她剪去了那一头他曾无比迷恋的、如瀑的长发,即使岁月在她眼角精心刻画下了细密的纹路,即使她的身形比少女时期丰腴了不少,褪去了曾经的清瘦,染上了生活沉淀的温润……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双眼睛,依旧是大而清澈的,像盛着一汪永远不会被污染的山泉,只是如今这泉水里,多了些深沉的、他读不懂的复杂倒影。她手里还握着那只光洁的咖啡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柯远?”她先叫出了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耳语,仿佛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雨晴。”他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又干又紧,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挤出这两个沉重的音节。昨晚在话剧舞台上突然失语、被巨大恐惧攫住的窒息感,又一次蛮横地袭来。
林雨晴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将咖啡杯放在身后的操作台上,手下意识地整理着本就平整的围裙,试图找回一丝镇定。“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飞快地掠过,带着慌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避?
“我……”柯远张了张嘴,一连串准备好的、用于应付陌生人的说辞——采风、度假、怀旧——此刻显得无比苍白可笑。他发现自己无法在她清澈的目光面前,轻松地说出那些敷衍的谎言。他狼狈地别开一下视线,才低声说:“来散散心。”这话半真半假,听起来虚弱无力。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只有咖啡机还在尽职地工作着,发出单调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比咖啡因更令人心悸的尴尬。
最终,还是雨晴先打破了这僵局。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弯起嘴角,试图营造出一种轻松久别重逢的氛围,尽管那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像是精心描画却依旧露出裂痕的瓷器。“世界太小了,没想到……我们还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奇迹呐。”她顿了顿,语气恢复了平日里待客的温和,“请坐吧,我请你喝咖啡。还是……加一块糖,不加奶?”
她还记得。
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像一枚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柯远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而滚烫的酸楚。十七年了,连他自己有时都会忘记这个习惯,在无数个酒会和宴席上,接过服务生递来的、加了奶精和方糖的咖啡,面不改色地喝下。可她竟然还记得。
“……谢谢。”他声音沙哑,努力压下喉头的梗塞,“你还记得我的习惯。”
“嗯。”雨晴没有再看他,转身去取咖啡豆,只是用一个极轻的鼻音作为回应,耳根却微微泛红了。
柯远选了吧台附近一个靠窗的高脚椅坐下,这个位置既能看清整个咖啡馆,又能将窗外的一角海景收入眼底。他看着她操作咖啡机,动作熟练、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流畅美感。取豆、称重、研磨、布粉、压粉、萃取……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专注的神情仿佛手中不是在做一杯饮料,而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作品。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这一幕,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泛黄的画面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大学音乐室里,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也是这样微低着头,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流淌出令人心醉的旋律。阳光穿过高大的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她脸上那种纯粹而执着的热爱。
记忆如同被凿开了堤坝的洪水,轰然奔涌,瞬间将他吞没。
校园里那棵巨大的樱花树下,花瓣如雪飘落,他鼓起勇气,第一次颤抖着吻上她带着花香和甜味的唇,那一刻,仿佛全世界的花都开了。
突如其来的暴雨,他们挤在一把小小的伞下,她的半个肩膀都被淋湿了,却笑得格外开心,手臂紧紧挽着他的,身体的温度透过湿透的布料传递过来,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还有……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天,争吵、泪水、决绝的背影,以及此后长达十七年的、死寂的空白。每一个画面都如此清晰,带着当年的温度与痛感,灼烧着他的神经。
“你的咖啡。”雨晴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像一根线,将他从溺水的回忆里猛地拉回现实。
一只白色的厚壁瓷杯放在他面前,棕黑色的液体温润醇厚,表面泛着一层细腻的油脂光泽,热气袅袅升起,带着令人安心的香气。
他仓促地低下头,掩饰性地吹了吹气,啜饮一口。恰到好处的温度,苦味之后是悠长的回甘,和他记忆中、或者说和他这些年喝过的所有咖啡都不同。
“这个店名取得真好,”他寻找着话题,试图打破再次袭来的微妙沉默,“‘念念物语’。很深的意境,怀念着一个人,一件事,一段时光……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诉说,一切都在心里。独特的名字。”
雨晴正在整理吧台后的器皿,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平淡:“随便取的名字。”
“很亲切,”柯远看着她的背影,真诚地说,“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
“我喜欢安静,”她转过身,擦着手,“也提醒来店的客人,不要太大声说话。”她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礼貌的疏离,巧妙地绕开了他试图深入的话题。
“你还是那么有才气,取名都这么特别”柯远不肯放弃,继续追问,目光环视着这间充满巧思和温情的咖啡店,“这家店是你开的吗?”
“嗯,”她轻轻点头,用布巾擦拭着已然光洁的台面,“开了五年了。”她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在他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第一次认真地、长时间地落在他脸上,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分辨不出情绪的弧度:“恭喜你,柯远。梦想成真了,成了当红的大明星。”她的祝贺听起来很真诚,却又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遥远。
柯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嘲笑:“只是取得一点微不足道的成绩,一个小小的电影演员而已,一个......。”‘逃兵’两个字像毒蛇一样在他心里噬咬,但他没有说出口。
“我和朋友看过你的电影,”雨晴的声音轻柔下来,目光飘向窗外流动的云,“《念念一生》,演得很好。”
柯远惊讶地抬起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看过?”他无法想象,她坐在电影院里,看着银幕上的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嗯。”她的目光没有收回,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线条柔和而安静,“女儿喜欢表演,很喜欢你演的这部电影,反反复复看了很多次,我也就……跟着看了几次。”她停顿了片刻,声音更轻了,“店名的灵感,其实就来自你的电影。”
原来如此。柯远心中那点荒谬的、关于“宿命”的惊喜感悄然褪去,泛起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滋味。是了,怎么会是因为他呢?只是巧合,只是因为孩子的喜好。但即便如此,一种奇异的连接感依然让他心头微热。
“怪不得,”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念念一生》,《念念物语》,像一对孪生姐妹花。我很喜欢你的店,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他重复道,词汇匮乏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沮丧。
“嗯。”她又恢复了那种简单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