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易游的房门时,易游正在更换香炉中的熏香。
残灰扫去,压出暗金的篆纹,赤色隐入盘香之中,催促木莲吐出了袅袅轻烟。烟气徐徐漫进素色的纱帘与林乐乐的鼻端,她抽了抽气。
香气清幽渺远,她不懂香,但觉得好闻。
“江少门主为我宗调制的养心香,说是能纾解淤结,调养心神。可惜我手抖,没得糟蹋了好香。”易游盖上香炉的木盖,“乐乐若喜欢,可以拿些走。”
林乐乐眨了眨眼,在堂中敛衽施礼:“多谢掌门师伯。”
易游微笑颔首,抬手示意她过去。
距离鬼门夜袭已过去五天,他虽身受重伤、经脉寸断,但调养之后,面色也好了许多,至少可以慢慢地行走坐卧。
而林乐乐毕竟年轻,身上伤处又只有蛊虫最为棘手。眼下虽还是经脉填塞,无从动武,行动之间却自由得多了。
她站在易游的面前,垂着头,看清易游原本矍铄的双眼平和浑浊,像个五旬的老人,忍不住心底一阵难过。
李予曾经也是这样的眼神…没了武功的,也没了心气的李予。
易游却慈和,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本该叫你再养些日子,可剑宗召开的英雄会在即,也实在是等不得了。这次叫你过来,是想同你说说你师父的事。”
纵然早有预料,林乐乐心底仍是微微一震。她的手掌乖顺地被易游握在掌心,轻轻地嗯了一声。
易游的指腹轻轻摩挲过林乐乐手掌,灼热的温度熨进皮肉里,其间蕴含的力道让她心间一颤。
他目光渺远,似乎望向了岁月的尽头。
“你或许也知道了…当年,你师父还叫赵鸣野,他是刀宗的天才。”
易游的声音低沉,娓娓道来,沉重的嗓音织进袅袅的白烟里。
“他学了三年,就精熟了绝明刀法,更自创了一套流风刀法出来。内力虽有欠缺,却因招式的精妙,而让他在同辈之中,鲜有敌手。”
林乐乐惊道:“流风刀法是他自创的么?”
她心底震惊,实难相信自己所用的刀法是出自于毫无武功的李予之手。
易游点头,肯定道:“正是。他天资绝艳,世所罕有。”
林乐乐震惊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有呆呆地看着易游。而易游收回目光,继续娓娓地讲述。
“所以我很羡慕他,那时他自在、骄傲,遇事不决便拔刀出手,路遇不平也毅然相助,正是我拜入宗门时所憧憬的侠客样子。
“我们成了好朋友,常常一同偷溜下山,或喝酒或玩闹,师父有时想要训斥,又因着他的天资而容情,我们当真过了一段快活日子。”
说到此处,易游微微扬起唇角,露出半分恍惚的笑意。
林乐乐却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她提心吊胆,等候着易游口中说出那个早已发生过的结果。
“但是,很突然地,我们和剑宗起了争端。”
一句话,像一把凌空落下的利剑,劈断先前所有的快意。
“剑宗有人伤在刀宗地界,或许本是毛贼所为,却被认成是我宗弟子蓄意为之,为此大起纷争。
“原本此等误会,说清便算了。可双方见面会谈,赵鸣野也在……
“他那个性子嫉恶如仇,又过分直率,受不住激。
“剑宗宗主的儿子殷晓,他出言无礼,仗着是剑宗有人负伤就大肆攻击我宗,言语之上,毫不客气。
“你师父那样直白的性子,听了殷晓的言语,如何能忍?当即与他争辩起来。
“他二人都正年轻气盛,长辈虽劝,又有谁肯听?堂上虽是暂且住口,可他们竟私下之间,悄悄约战——约定一战分胜负,也为宗门比个高低出来。
“其实当时幼稚,宗门之间如何,岂是二人私斗能够解决?可他们私自约定,并未告诉长辈,谁又拦得住他们?”
林乐乐听到此处,只觉得一颗心悬在喉口,忍不住插嘴问道:“但是我师父告诉你了,是不是,掌门师伯?”
易游颓然低下了头:“…是,你师父不愿告诉任何人,但偷偷告诉了我。”
他回忆起昔年的场景,面色灰败。
“而我,我也正不忿于殷晓言语。所以我答应他,不会告诉任何师长,只会等他发出代表胜利的信号之后,再召集师门之人去寻他。
“……但我错了。”
易游缓缓地闭上眼:“我实在是应该拦住他,那时他唯独听得进去我的话。但我没有,我想要看他将剑宗杀得落花流水,我更想让那狂悖无礼的小子受到教训……”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总之,那一夜,我始终没有收到他的信号。
“起初我不以为意,心想以他的水平,轻易便能料理了那小子。但一直不见信号,我忍不住惴惴不安,生怕他输了。到得后半夜,我心想就算是输了他也该打完回来了,怎么还是半分声息也无?
“这时却有人喊我出门,说道出大事了,剑宗之人上门问罪来了!
“我心知情况不妙,满心只想寻他回来,于是独自去他告知我的约战之地找寻……
“却见他被剑宗之人团团围在正中,数十把锐利长剑,架在脖颈之上。而他一言不发,跪在地上,怀中搂着殷晓的尸体。”
纵然早有准备,林乐乐还是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易游抬起头,苦笑。
“你师父不发一言,而殷晓脖颈上一道刀痕,他的长刀又鲜血淋漓。
“剑宗说道他是杀人凶手,他也不反驳。
“为此,二宗争端再无转圜余地。剑宗老宗主痛惜自己失了爱子,对我宗大动干戈,就此纷争掀起,无数人失却了性命。”
易游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林乐乐微微屏住呼吸。
她是知道那场纷争的,徐无音告诉她,那时刀宗遍地死伤。武者之间的拼斗从来是不死不休,鲜血与性命,在刀下也无非轻如鸿毛。
而言语苍白,难以复现昔年情形之万一。
易游回过神来,松开双手。他坐在木椅上,林乐乐却觉得他形容佝偻,像要被压塌了。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殷晓又为什么会死,先师只好把他先关起来,不许他再露面。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易游平静地看向她。
林乐乐心底一跳,就听得易游缓缓地说:“你师父不告而别,忽然便独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