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昏沉,夕阳在地平线处铺开血一样的色泽。
城中本有宵禁,却因慎忠侯府的大事而燃起一片灯火通明。街巷之中,士兵来去匆匆,府中众人更是人人忙乱,哭叫之声隐隐传来。
江凌阳满头是汗,就差和地上瑟瑟发抖的婢女一样跪下了:“真不是我放她出府!我没见着彤彤,以为她自己在房里来着!”
婢女的头嗵地磕到地上:“奴婢就守在门口,千真万确没见二小姐出门,房里连声喊叫都没有。”
他们已上上下下逼问了三轮,都说江彤自江茸处出来后又去找了趟江凌阳就回房了,此后再没人瞧见过她。是添茶的婢女敲门不应,大着胆子推门,这才发现江彤的卧房中空空荡荡,早已人去楼空。
眼见着哭的哭、辩解的辩解,林乐乐站在旁边,忍不住在心里想: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想偷溜出去玩儿,什么办法想不出来?
她对江彤并不怎么担心,却不是因为那不是自家妹妹的缘故。
林乐乐一个弃婴,被好心捡她回去的奶奶养了几年,奈何奶奶在她六七岁时就病逝了,她想活下去,不得已什么脏事都做些。那个年纪的孩子学坏一出溜,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扒人钱袋再狂奔逃跑,被大乞丐打过也被失主追上来教训过,吃过不少苦头。
现在想想,也就不以为意了。她一个六七岁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都能磕磕绊绊地活个大半年、再被李予捡到,江彤一个快十岁的侯府千金,手头又有钱,又明白事理、见过大场面,若不是遇上绑匪之流,能有什么危险?何况江彤身上还有慎忠侯府的报信烟花。
遇上绑匪那就更简单了,只需要准备钱,再准备一把开刃的刀就行。
江彤失踪几个时辰了,报信烟花连影子都不见,林乐乐猜想大约就是小女孩玩得忘乎所以、忘了回家了。
毕竟是人家家事,她不便插话,唯有站在江茸旁边等主人家的意思。而江茸虽则说是侯府的小姐,遇上事了却也没人理会她,只把她晾在一旁。
想来江家的话事人只拿女儿当个漂亮的摆设,倒也正常。
看着堂上争执不断,江凌阳正自苦苦对着江彤的母亲辩解,那侍妾娇小精致的脸已被悲怒扭曲成狰狞的模样。哭喊声扎得人头疼,林乐乐扭过头去,江茸忽然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陪我出去找找么?”
林乐乐讶异道:“你去找么?”
府上那么多士兵都没找着,她自己出去便能找到了?
江茸抿了抿唇,道:“我用彤彤屋内的香料做了个简单的寻迹香,大概能找着在什么方位。”
“有这好东西你不早拿出来?”林乐乐瞪大眼。
江茸别开眼,嘀咕道:“我本想着是彤彤自己出去玩儿了,觉得难得出来,叫她自己松快松快也好……谁想小丫头一出门就到了现在?”
林乐乐道:“那你师父去不去?”
江茸咳了一声说:“我寻迹香是匆匆制成……做得太简陋了,别喊他了。”
一盏茶后,两个短打利落的人悄悄跃出了慎忠侯府的高墙。
江茸手中托着曾在梁上鼠店中用过的细香,烟雾凝得却并不实在,而是晃晃悠悠、像随时都要散去了似的,颤巍巍地游向某一个方向。
二人跟着烟雾所指的方向左弯右绕,一路闪过各处街口站岗的士兵,身形隐蔽。于江茸而言,若叫那些士兵发现她,少不得又要叫她回府中老老实实呆着,而林乐乐亦生怕被徐无音发现后逮回去,二人一拍即合,决意偷偷行动。
一路走,林乐乐一路啧啧称奇:“你妹妹好有眼光,这家的糖花卷好像十分不错。
“这一条街看上去都似是兜售新鲜玩意的小商贩呐,你妹妹怎么知道来这里玩儿的?
“她一个人走这么远不害怕么?这都快走到城边了。
“……等等,不对。”
她和江茸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面面相觑。原先“不过是小孩子贪玩”的轻松念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终于化作寒凉的巨石,把心拽往深渊。
寻迹香的烟雾,蜿蜒着流向面前无尽的深黑。
眼前是城外。荒草野树被夜幕笼罩,在微风中摆动出簌簌的黑影。最后一盏亮起的灯火也被她们抛在了身后,唯有一条车马通行的土道延伸向前,消失在晦暗如墨的夜色里。
林乐乐道:“茸茸……你确定是这个方向么?彤彤她年纪还小,怎么就独自出城了?”
她实是不敢相信江彤一个小女孩能有一个人走进城外荒郊野岭的胆色。此地虽是她慎忠侯府的地盘,但士兵也只在城中驻扎。
何况江彤只是想出来玩玩罢了,城外什么都没有,是什么、或者是谁,让她出了这个城?
而江茸的脸色早已冰寒下去,她猛地转身,走向守城的士兵。
“慎忠侯府江茸在此,给我两匹马!”她唰地亮出侯府的腰牌,头也不回,“江府有谁来寻我,就说我找人去了!乐乐,我们走!”
林乐乐急走两步跟上:“怎么了?怎么忽然这样着急?”
她认识江茸数载,除却上次忘川假意诓骗她中牵丝秘那回,从未见过江茸像此刻一般慌张。
江茸翻手将掌心的寻迹香递给她看:“你仔细看看,此事不妙。”
她白皙掌心中,烟雾翻翻腾腾,渐渐拧做两缕纠缠撕咬的细烟。虽模糊不清,却也依稀看得出,其中一缕细弱得几不可见的烟雾,隐约泛着青蓝的色泽。
江茸道:“寻迹香不止与彤彤身上的香料起了反应……和她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
林乐乐一惊。
她瞧着那青蓝的颜色有些眼熟,却不知在寻迹香之中,这究竟代表何人。她急走了两步,和江茸一并翻身上马,问道:“是谁——”
江茸用力一勒缰绳,骏马长嘶,打断了她。
在马蹄声毅然驰往夜幕中的荒野前,江茸清晰含怒的话语先一步坠地:“和彤彤一起的,是独孤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