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沈青云。
长溪门第八代掌门。
上代掌门名为沈琛,没错,他是我的父亲。
我身为掌门之子,自幼便被无数人寄予厚望,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继承我父亲的天赋,成为举世无双的医者。此间我父亲尤甚。
他努力想将我栽培成下一任掌门,我却不喜。
我其实并不如何喜欢药草之学,反而在年轻时醉心于旁门左道的机关之术。常常以钻研古籍为由进得藏书阁去,却偷偷查看先人机关阵法的关窍——如是这般,被我父亲逮着了三四次,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发雷霆,叫我下山自己游历一遍去,自行体味体味医者肩上的责任。
我游历回来,诚然转了性子,也肯好好读那些医书了,唔……这却与独孤白无关。
我与独孤白,是相识于我下山游历的途中。
那时他还只是刚入鬼门的平平无奇一小卒,受了旁人的托付要来杀我。鬼门乱得很,付了钱就能杀人,杀不了就要偿命,他初出茅庐,只敢接最容易的活儿——也就是来杀我这个理当手无缚鸡之力的长溪门少门主。
却不想马失前蹄,在我身上栽了。
嗯,想来他满心认定我只是个醉心药草的医者,身上怎会带有流火弹、暴雨梨花针、迷眼烟等物?
他不作半分准备便来了,却正正好踏入我客栈中布下的阵法,我们大打一场,不分胜负。
哈哈,那时还都年轻。自以为一出手便要搅得天地失色、风云无光,其实只是砸了间普通的客栈,还累得我要写信给父亲,让他代我赔偿。
可这一打,却正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的话。
独孤白对我的机关又惊又敬佩,我也对他的诡谲身法和临阵时灵动的变招心生惊叹。交手数个时辰,他眼见杀不了我,便干脆和我言明了,若是取不了我的性命,少不得要拿自己的项上人头,来还委托人的那百两黄金。
他说这话时漫不经心,好像要死的不是他本人一般。我心底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便烧起一股怒气,心想这样的武学天才因杀不掉我就要赴死,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咳,毕竟是年轻气盛。自以为自己也是个天才,天才对天才理当惺惺相惜。现在看来,当时井底之蛙,当真是不足一提。
总之,无论如何,我与独孤白结下了交情。我教会他‘八方悬针阵’,叫他以此去偿还委托他杀我之人,此阵威力不小,理当抵得上他收的那百两黄金。
那个晚上,我们二人谈天说地,我说道自己早厌恶了侍弄药草银针,真想投身于我所醉心的机关之术。他告知我他对鬼门风气诸多不满,若有来日,必将取现任门主而代之,狠狠整肃一番门内风气。
我们越聊越是投机,竟结成了深厚的交情。我向他应下无论他何时何地,上山寻我,我必将倾囊相助,药草机关,绝无吝啬。他也承诺就此往后,欠我一条人命,我是要杀要剐、还是要在他手底护住谁,他独孤白死生必践。
然而我们彼时更看重的,却是相对立下的誓言。
我发誓要脱出长溪,自成一派,专以机关阵法之术立足江湖。他发誓要登上鬼门门主之位,整肃鬼门上下,叫鬼门成为天下人人惧怕的第一宗门。
可是他做到了,我却放弃了。
此中缘由不必再提,总之,我老老实实地回宗做了几年长溪的少门主,又老老实实地成了长溪门第八代掌门人。
后来…直到我与他决裂三年后才偶然得知,我竟是他唯一一个失手的目标。
嗯,决裂。世上好物大都并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尚脆,又何况一个逆子、一位杀手的错误的情谊?
正是因为我回宗继任一事,独孤白与我大吵一架。他言道对我失望至极,想不到曾经志同道合、以为能携手并肩的朋友,会是个屈服于宗门压力,宁可抛却自己理想的懦夫!
我有苦难言,实在难以将我背弃誓言的原因讲出。
往事如烟,当年缘由,现在也不必再提。
就此,我们二人分道扬镳,我却始终惴惴不安。
我知晓以独孤白的心性手段,他想做的,必然没有做不到的。鬼门又与长溪门始终有着那样不干不净的来往,来日独孤白成了名,必然还需上长溪门来医治的——除非他死在中途了。
我一边祈祷再也不要见到他,一边心怀侥幸地希望他不要死在杀人的路上。多么可笑,我读的圣贤书摞起来比书柜还高,本本都在教我要心怀仁爱慈悲,我却在担心一个屠戮人命的杀手的安危!
可是事与愿违,有一阵子,鬼门上长溪门求医问药的人越来越多,我虽不愿打听,却也多少知道了些风声——独孤白正在鬼门内步步高升,凡是阻拦之人,皆被他铁石心肠地杀了。
我心底实是不愿听到此等消息。昔年与我把酒言欢的少年,虽已身入鬼门,究竟还有着澄明的眼神面容。可是眼下,他手底染了不知多少人的血,修习鬼门功法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又岂是昔年张狂恣睢的那个少年独孤白?
直到后来我听闻他成了鬼门的门主,听闻他大刀阔斧,改去了鬼门之中诸般陋习,又纠集一众元老围杀了‘断山刀’唐渊。于是鬼门一夜之间从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杀手组织,变成了只需名号就叫人闻风丧胆的门派,只是围攻断山刀一战也令他们元气大伤,不得不暂行收敛。
我却知道独孤白没这么容易收手——他在杀了唐渊之后,带伤前来,见过我一面。
他分明被唐渊的一刀伤到了手臂,却毫无半分求我医治的意思。血腥味扑面而来,刺得人发晕,烛火昏沉之下,他唇色泛紫,面容却白皙得吓人。
他对我说:沈青云,你且等着。来日,鬼门必将成为江湖第一大宗。
我想要劝他收手,劝他道:何苦如此?你眼下已经足够威风了,谁不知道你鬼门门主独孤白的名号?
而他冷冷一笑,说:沈青云,你这个懦夫。
他说完这句话,转头就走,任凭我如何呼喝挽留,都没有回头。
……或许我也并未呼喝挽留?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
此后,鬼门之人偶尔还上山求医,独孤白却是再无消息传来了。
“你这个懦夫”一句,便是我为你们二人出面遇到他之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