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多日的府内整顿,赵兰婷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快生锈了。
而且她也需要糖。
最甜,最腻,最能抚慰人心的糖。
恰逢上元佳节,街上华灯初上,人间烟火气正浓。
“春桃,出门。”
赵兰婷从软榻上起身,话音里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春桃正在叠放衣物,闻言动作一顿,脸上写满担忧。
“夫人,您身子刚好,外面那些流言蜚语……”
“流言?”
赵兰婷嗤笑一声,眼底掠过一丝寒光。
“我越是躲着,他们叫得越欢。我偏要出去,还要大摇大摆地出去。”
她停了停,终于说了实话。
“馋糖葫芦了。”
“要那种刚出锅,滚烫酥脆的。”
春桃看她主意已定,只好按规矩去向将军禀报。
片刻后,春桃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入手冰凉的银狐面具。
“夫人,将军准了。”
春桃学着将军硬邦邦的语气,复述着那句关心。
“将军说,街上苍蝇多,戴上这个,别脏了眼。”
赵兰婷接过面具,冰凉的银质贴在指尖,让她纷乱的心绪沉静几分。
陈骁这个人,话总是不多,事却做得滴水不漏。
她戴上面具,只露出一双波澜不惊的眼,和一道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
换上便于行动的素色长裙,与同样做了伪装的春桃一起,消失在鼎沸的人潮里。
……
一河之隔,望江楼。
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只坐了一人。
九王爷,萧彻。
他面前的茶早已凉透,他却置若罔闻。
一双深邃的眼,正冷冷俯瞰着楼下那条被灯火织成的喧嚣长河。
他不是来赏灯的。
他是来捕猎的。
“王爷。”
一名黑衣心腹无声出现,声音压得极低。
“线索已确认,二十年前东宫旧部孙掌柜的独子,今夜会在此处街口,等待接头人。”
“嗯。”
萧彻只从喉间溢出一个单音,目光未曾移动分毫。
二十年前的前太子旧案,是他刻在骨血里的仇。
任何一丝线索,都不能放过。
他的视线,如鹰隼般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精准巡梭,寻找着那个肥胖的目标。
楼下,赵兰婷的脚步停住了。
不远处,一个衣着华贵、脚步虚浮的纨绔子,正堵着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姑娘。
那姑娘不过十来岁,梳着双丫髻,一张脸憋得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死死咬着唇,不敢让它掉下来。
“小妹妹,别卖这酸不拉唧的玩意儿了,跟了爷,保你一辈子吃香喝辣!”
纨绔子弟说着,伸出一只油光发亮的手,径直往小姑娘的脸上摸去。
那只手,像是刚从猪油碗里捞出来,令人作呕。
周围看客不少,却都像避瘟神一样,默默退开一步。
赵兰婷的目光冷了下去。
她平生最见不得这种腌臢事。
硬碰硬?
太蠢,动静太大。
她递给春桃一个眼色,春桃立刻会意,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赵兰婷则转身,从另一个小贩手中买下一串糖葫芦。
山楂果刚从滚烫的糖浆里捞出,金黄的糖衣上裹满芝麻,正丝丝冒着勾人的热气。
她握着竹签,走向那个纨绔子弟的身后,脚步轻得像一只猫。
擦肩而过的刹那。
赵兰婷手腕微不可查地一翻。
那串滚烫黏腻的糖葫芦,精准地、无声地,贴上了纨绔子弟背后的名贵锦袍。
“刺啦——”
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滚烫的糖浆瞬间融穿了丝滑的锦缎,牢牢粘死在布料上。
红山楂,黄糖浆,白芝麻,糊了大大的一片。
糖浆遇冷,迅速凝固,像一块奇丑无比的补丁。
与此同时,赵兰婷的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勾。
“哎哟!”
纨绔子弟只觉脚下一绊,整个人失去重心,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直挺挺地向前扑去。
“噗通!”
一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
“谁!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暗算老子!”
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满嘴泥污,回头怒吼。
可他身后,只有一张张看来全然无辜的脸,和来来往往的看灯人群。
赵兰婷早已拉着春桃,重新汇入人潮,不带走一片云彩。
那个卖糖葫芦的小姑娘,也早已趁乱跑得无影无踪。
楼上,萧彻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角度的原因,他没看见之前纨绔子弟调戏民女的龌龊。
他只看见,一个戴着银狐面具的女人。
身段窈窕,行动间却带着一股子他最瞧不上的、混不吝的市井气。
她用最卑劣的手段,毁了一个公子的衣服,还将其绊倒在地。
那套动作,精准,流畅,熟练得像是街头巷尾专干此事的泼皮无赖。
事了拂衣去,那份从容,仿佛只是随手弹掉了一片衣角的灰尘。
萧彻的眉头,拧了起来。
他所欣赏的女子,当如空谷幽兰,如傲雪寒梅,心计手段皆为阳谋,光明磊落,执棋天下。
而楼下这个女人……
手段下作,行事乖张。
萧彻收回目光,端起桌上冰冷的茶水饮了一口。
茶水的苦涩,都压不住他心底翻涌起的生理性厌恶。
——举止轻浮,品行不端。
他在心中,给这个戴面具的女人,打上了永不磨灭的标签。
线索,断了。
就在刚才,那个戴着银狐面具的女人,用一串糖葫芦和一记不入流的暗绊,把他今夜唯一的诱饵给惊跑了。
孙掌柜那个草包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狗吃屎,又发现自己昂贵的袍子上糊满了凝固的糖浆,早已气急败坏地打道回府。
原定的接头,化为泡影。
“王爷,属下已派人跟上,但孙少爷直接回府,今夜怕是不会再出来了。”
黑衣心腹的声音里满是懊恼。
萧彻没有作声。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楼下那片流光溢彩的人海。
银狐面具的身影早已消失。
可她那套利落的动作,那种市井小人得志后的从容,却在他脑中反复回放。
没有内力波动,不是江湖中人。
可那份精准与果决,那份对人心的把握,都透着一股子令人不悦的熟稔。
一个女子,竟能将这等下作手段使得如此娴熟。
萧彻的眉心蹙得更紧。
他素来看不上那些依附男人的菟丝花,却也同样鄙夷这种毫无风骨、举止乖张的女人。
他所欣赏的,是如他姑姑,那位惊才绝艳的长公主一般。
纵使身陷囹圄,依旧风骨凛然,以阳谋对弈天下,何等坦荡。
而这个女人,就像一颗不该出现在棋盘上的老鼠屎。
污浊,且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