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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傍晚总带着些黏腻的暖意,长乐宫偏殿的海棠花瓣落了满地,被风卷着在青石板上打旋。沈知忆提着半旧的铜洒水壶,正蹲在廊下给那丛兰草浇水。水珠坠在叶尖,颤巍巍地晃了晃,终于还是落下来,溅湿了她藕荷色的裙摆。

“小主,慢些浇,当心弄湿了衣裳。”春桃的声音从月亮门外传来,带着点雀跃。她手里端着个描金食盒,裙角沾着点尘土,显然是一路小跑回来的,“您瞧我给您带什么了?小厨房新做的桂花糕,刚出炉的呢!”

沈知忆直起身,袖角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夕阳的金辉透过海棠枝桠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倒让她那身素净的衣料添了几分暖意。“怎的去了这许久?”她接过春桃递来的帕子,指尖触到食盒的温度,心里也跟着暖了些。

“路上碰见御膳房的刘公公,说今儿的桂花糕是按南方法子做的,特意多给了两碟。”春桃掀开食盒盖子,一股甜香漫开来,“您尝尝?我瞧着比上次的杏仁酥还地道。”

沈知忆刚要伸手去拿,就见春桃猛地僵住了,手里的食盒“咚”地磕在廊下的石桌上,差点把糕点震出来。她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句:“皇、皇上……”

沈知忆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洒水壶“哐当”掉在地上,水顺着石板缝漫开,打湿了她的鞋尖。她僵硬地转过身,就见月华阁的阴影里立着个人,明黄色的常服在暮色里格外扎眼,腰间玉带镶着的鸽血红宝石,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是周戈。

他身后跟着王公公,那公公正踮着脚想往偏殿里探头,见沈知忆望过来,慌忙缩回脖子,脸上堆起惯常的笑,却比平日多了几分谨慎。

周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从沾了泥点的裙摆,到她绾着简单发髻的头顶。他今日没穿龙袍,只着了身家常的常服,领口袖口绣着暗纹,倒比选秀那日少了几分迫人的威严,多了些温和的烟火气。

“民……臣妾参见皇上。”沈知忆的膝盖一软,慌忙就要跪下,却被周戈抬手拦住了。

“免礼。”他的声音比那日在殿上温和些,带着点刚从奏折里抬眼的沙哑,“朕路过,进来看看。”

沈知忆僵在原地,手不知道该往哪放。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发间停留了片刻——那里只簪着支最普通的木簪,还是她入宫时娘给她的陪嫁。春桃前几日说要去内务府领支玉簪,被她拦下了,她总觉得,戴着不属于自己的华贵,心里不踏实。

“皇上……”她张了张嘴,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臣妾不知圣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皇上恕罪。”

周戈没说话,径直走到廊下的石凳旁坐下。王公公眼疾手快地从旁边搬了个软垫,铺在凳面上,又麻利地沏了杯茶递过去。他这才抬眼看向沈知忆,眉头轻轻蹙了下:“一直低着头,你脖子不疼吗?”

沈知忆一愣,缓缓抬起头。夕阳正好落在他脸上,冲淡了他眉宇间的凌厉。他的眼睛很深,像浸在水里的墨石,此刻望着她,里面没有了选秀时的震惊,反倒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柔和,像蒙着层薄雾的湖面。

“抬起头来。”周戈又说了一遍,指尖在茶盏沿轻轻摩挲着,“朕又不会吃了你。”

沈知忆的耳尖一下子红了。她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的暗纹上——春桃说过,跟皇上说话,不能直视龙颜,那是不敬。可眼角的余光里,总能瞥见他握着茶杯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倒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整洁。

“这兰草,是你在照料?”周戈忽然开口,目光转向墙角那丛兰草。叶片上还挂着水珠,在夕阳下闪着亮,倒比初见时精神了许多。

“是、是臣妾。”沈知忆慌忙应声,手指绞着帕子,“听春桃说,是先皇后……”话说到一半,她猛地咬住舌尖。在皇上面前提先皇后,是不是太不知分寸了?

周戈却像是没在意,嘴角甚至微微上扬了些:“婉婉生前最喜兰草,说它‘生幽谷而不自弃’。”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跟她说话,又像是在对着空气自语,“你倒是跟她一样,有这份心。”

沈知忆的心猛地一揪。又是这样。他看着她,却在说另一个人。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上的水渍,小声道:“臣妾不敢与先皇后相比。”

周戈没接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飘过来,沈知忆觉得有些窒息,指尖下意识地绞紧了帕子。那帕子是温柔前日送来的,上面绣着半朵没完成的桃花,针脚歪歪扭扭,却是她在这深宫里少有的念想。

廊下静得很,只有风吹过海棠树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宫人们巡夜的梆子声。春桃早就吓得躲进了偏殿,连大气都不敢出。沈知忆站在原地,觉得腿都快麻了,却不敢动一下,只能盯着石桌上那碟桂花糕。糕点的甜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在空气里缠成一团,让她有些头晕。

不知过了多久,周戈忽然对王公公说:“原得。”

“奴才在。”王公公连忙上前一步,腰弯得像张弓。

周戈的目光依旧落在沈知忆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在确认什么。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晚上,让她到朕的寝宫来。”

王公公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笑容,忙躬身应道:“是。”

沈知忆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侍寝?皇上要她去侍寝?

周戈像是很满意她这副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玩味:“怎么?不愿意?”

“不、不是!”沈知忆慌忙摇头,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臣妾……臣妾遵旨。”

周戈没再说什么,起身理了理衣襟。王公公连忙上前搀扶,他却摆了摆手,径直往月亮门走去。经过沈知忆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她发间那支木簪上停了停:“明日,让内务府给你送些新首饰来。”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沈知忆才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顺着廊柱滑坐在地上。她的心脏还在疯狂地跳着,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皇上温和的眼神,一会儿是“婉婉”那两个字,一会儿又是“侍寝”这两个让她面红耳赤的字眼。

“小主!小主您没事吧?”春桃从偏殿里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块干净的帕子,声音里带着哭腔,“刚才可吓死奴婢了!”

沈知忆摇摇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堵着团棉花,又酸又涩。

王公公去而复返,脸上堆着和蔼的笑,却掩不住眼底的探究:“沈答应,您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啊。”他走到沈知忆面前,语气里满是恭喜,“新入宫的小主里,您可是头一个得皇上恩宠的。快些准备准备,戌时三刻,奴才来接您。”

“谢、谢王公公。”沈知忆被春桃扶着站起来,腿还在发软。

王公公又说了几句“皇上看重”“前程似锦”的吉祥话,才摇着拂尘离开了。

廊下只剩下她们主仆二人。春桃看着沈知忆,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小主!您听见了吗?皇上要您去侍寝呢!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沈知忆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心里却没什么喜悦,反倒有些发慌。她想起周戈提到先皇后时的眼神,想起他说“你倒是跟她一样”,忽然觉得这恩宠像团棉花,看着蓬松,一捏就没了,只剩下满手虚空。

“春桃,”她低声道,“你说……皇上是因为……”

“小主!”春桃连忙打断她,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种话可不能说!不管是因为什么,能得皇上的青眼,就是您的造化!多少人盼着这样的机会呢!”

沈知忆没说话,走到石桌旁坐下。食盒里的桂花糕还散发着甜香,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夕阳渐渐沉下去,把海棠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沉默的巨人,冷冷地看着她。

春桃见她闷闷不乐,也不敢再多说,只是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东西:“小主,咱们得赶紧准备了。戌时三刻可不算晚了,沐浴、更衣、梳妆,都得仔细着来。”

她转身就要去准备热水,却被沈知忆拉住了。

“春桃,”沈知忆的声音很轻,像风中的柳絮,“你说……先皇后侍寝的时候,也会紧张吗?”

春桃的动作僵住了,转过身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复杂:“小主,过去的事,咱们就别想了。您现在是沈答应,皇上要见的是您。”

沈知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没有先皇后的纤细白皙,指腹上还有做活留下的薄茧。可就是这双手,刚才差点被皇上看到。他会不会觉得,这双手不像先皇后的,就不喜了?

“小主,别胡思乱想了。”春桃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过来,“您只要安安静静的,听皇上的话,就不会有错的。”

沈知忆点了点头,心里却像是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春桃很快就准备好了热水。偏殿的浴房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铜制的浴桶里飘着几片新鲜的玫瑰花瓣,是春桃从院子里的玫瑰丛上摘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热气腾腾的水雾模糊了铜镜,也模糊了沈知忆的脸。

“小主,水温正好。”春桃帮她解开衣襟,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

沈知忆脱下衣服,走进浴桶。热水漫过胸口,带着淡淡的花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春桃拿起丝瓜络,轻轻给她擦拭着后背,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小主的皮肤其实很细,就是晒得黑了点。”春桃笑着说,“等过些日子养过来,定是白里透红的。”

沈知忆没说话,只是望着浴桶里漂浮的花瓣。它们曾经开得那么鲜艳,如今却只能在水里慢慢腐烂。就像这宫里的女子,再风光,最终也不过是化作一抔尘土,连名字都留不下。

沐浴完,春桃给她换上了一身藕荷色的寝衣。料子是上好的软缎,贴在皮肤上滑溜溜的,让她很不习惯。她坐在妆镜前,看着春桃为她梳头。镜中的女子,脸颊被热水蒸得泛红,眉眼虽淡,却也透着几分青涩的秀气。

“小主,头发就松松挽个髻吧,皇上许是喜欢素净些的。”春桃拿起一把桃木梳,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发丝在梳齿间滑落,像黑色的瀑布。

沈知忆点了点头。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还是那个在江南田埂上奔跑的沈知忆吗?还是那个为了家里的债不得不入宫的沈知忆?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王公公的声音:“沈答应,准备好了吗?”

沈知忆的心跳瞬间又快了起来,手紧紧攥住了衣角。那布料柔软,却硌得她手心发疼。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春桃连忙应声,扶着沈知忆站起来,“小主,别怕,放轻松些。”

沈知忆深吸一口气,跟着春桃走出偏殿。王公公站在院门口,见她出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沈答应瞧着真是可人。这边请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偏殿的窗户,灯还亮着,像个温暖的小太阳。春桃站在廊下,朝她用力点了点头,眼眶红红的。

沈知忆转过身,跟着王公公往外走。夜色已经很深了,宫道两旁的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能看到巡逻的侍卫,见了王公公,都恭敬地低下头,目光却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好奇和探究。

“沈答应是头一回来养心殿吧?”王公公笑着搭话,打破了沉默,“这养心殿可是皇上平日里处理政务和歇息的地方,除了几位高位份的娘娘,一般人可来不了。”

沈知忆“嗯”了一声,心思却根本不在这上面。她在想,待会儿见到皇上,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要是他又让她学先皇后的样子,她该怎么办?

王公公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放缓了脚步:“沈答应也别太紧张。咱们皇上啊,看着威严,其实心善着呢。尤其是对着合心意的人,那可是温柔得很。”

合心意的人……是指像先皇后的人吗?

沈知忆没敢问,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往前走。宫道两旁的树影婆娑,像张牙舞爪的鬼魅,让她想起小时候听的鬼故事。那时候弟弟总怕黑,她就牵着他的手,说“有姐姐在”。可现在,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养心殿离长乐宫不算近,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到。远远望去,这座宫殿比长乐宫气派得多,屋檐下挂着的宫灯也更亮些,隐约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守在门口的太监见王公公来了,连忙打起帘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沈答应请进,皇上在里头等着呢。”王公公侧身让她,语气里带着点讨好。

沈知忆的腿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子。王公公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她才咬咬牙,提起裙摆走了进去。

殿内的光线很暗,只有几盏宫灯亮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龙涎香。正对着门口的是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堆着高高的奏折,像座小山。周戈坐在书案后的龙椅上,手里拿着一支朱笔,正在批阅奏折。烛火跳动着,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让他的轮廓柔和了许多。他放下朱笔,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谢皇上。”沈知忆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椅子是铺着软垫的,坐上去很舒服,可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坐在针毡上。

殿内很静,只有周戈翻奏折的声音,还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沈知忆坐在那里,觉得每一秒都像一个时辰那么漫长。她偷偷抬眼打量着四周,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画得很有意境,角落里盖着个小小的“婉”字印章——又是先皇后的东西吗?

书案上还放着一个青瓷笔洗,里面插着几支毛笔,旁边堆着些废纸,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她想起自己那手笨拙的字,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看过《女诫》吗?”周戈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还落在奏折上,像是随口一问。

沈知忆吓了一跳,连忙回答:“回皇上,看过几页。”

“看得懂吗?”

“有些……有些地方不太懂。”她老实回答。小时候爹教她认字,也只是为了让她能看懂账本,像《女诫》这种书,她只在镇上的书铺里翻过几页,里面的句子绕来绕去,她实在看不懂。

周戈放下奏折,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站在她面前,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沈知忆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被他按住了肩膀。他的手掌宽大温热,隔着薄薄的衣料,也能感觉到那温度,烫得她皮肤发紧。

“坐着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磁性,“朕又不吃人。”

沈知忆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那是双新做的软底鞋,是春桃连夜赶出来的,针脚很密。

周戈低下头,看着她的发顶,木簪的棱角硌着他的指尖。他忽然想起婉婉,婉婉从不戴这样素净的东西,她总爱插满头的珠翠,笑起来的时候,珠钗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像檐角的风铃。

“抬起头。”他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知忆的心跳得更快了,缓缓抬起头。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此刻正微微发颤。眼睛里像盛着水,带着点怯意,又有点倔强。

周戈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忽然晃了神。婉婉的眼睛不是这样的,婉婉的眼睛亮得像太阳,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成好看的月牙,带着点狡黠,像只偷了腥的猫。可眼前这双眼睛……干净得像山涧的清泉,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在江南初见婉婉时,她躲在桃花树后,也是这样怯生生地看着他。

“婉婉……”他下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沈知忆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又是这个名字。原来,他看着她的时候,想的还是先皇后。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失落。

周戈似乎察觉到自己失言了,轻咳了一声,移开目光:“住得惯吗?长乐宫……是不是太冷清了些?”

“回皇上,臣妾住得惯。”沈知忆的声音有些发哑,“不冷清。”

其实长乐宫很冷清,尤其是到了晚上,风吹过窗棂,会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哭。可她不能说,她知道在皇上面前,只能说好听的。

周戈点点头,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吹进来,带着点凉意,吹得烛火摇晃了几下。“无事时,可以在后宫多走动走动。”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平淡,“也可以多去琼华宫那边,朕听说你有个同乡,叫温柔?”

“是,”沈知忆连忙应声,心里有些惊讶,皇上竟然连这个都知道,“温柔和臣妾一同入宫,如今住在琼华宫。”

“嗯,”周戈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路贵妃性子温和,你去那边,她会照拂你的。”

“谢皇上关心。”沈知忆低下头,心里却更不是滋味了。他是在担心她,还是在担心这个“替身”出什么差错?

周戈没再说什么,走到床边,脱下外袍。他的动作很从容,带着久居上位的慵懒。明黄色的外袍被随意地搭在床尾的架子上,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乌发散了下来,披在肩上,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

他坐在床沿,抬头看向沈知忆,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你不困?”

沈知忆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脸颊瞬间红得像火烧。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尖都发白了。该怎么办?她从来没有和男子这样亲近过,更别说……是皇上。

周戈见她不动,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沈知忆的脚像被钉在地上,挪不动半步。春桃教过她侍寝的规矩,可那些话此刻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爹的嘱托,一会儿是弟弟的笑脸,一会儿又是周戈那句“婉婉”。

“怎么?怕了?”周戈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目光落在她微微发颤的肩膀上。

沈知忆咬着唇,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自己是怕,还是别的什么。

周戈没再催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那玉佩是暖白色的,上面刻着一朵桃花,是先皇后最喜欢的那枚。沈知忆在长乐宫的正殿里见过一模一样的,只是那枚被放在锦盒里,锁在柜子里,蒙着厚厚的灰尘。

沈知忆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她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挪到床边。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像踩着棉花,虚浮得厉害。

她站在床边,低着头,不敢看周戈。手指在衣襟上绞来绞去,心里像有只小鹿在乱撞。

周戈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婉婉从来不会这样,婉婉总是大大方方地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一下,然后笑着说“皇上,该歇息了”。

可眼前这个女子,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翼翼。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掌宽大温热,裹着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别怕。”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沈知忆的身体更僵了,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顺着手腕蔓延到全身,让她的脸颊更烫了。

“脱鞋上来吧。”周戈松开她的手,往后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

沈知忆的脸烫得能烧起来,磨磨蹭蹭地脱下鞋子,掀开被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被子里很暖,带着他身上的气息,让她浑身都不自在。她尽量往床边挪,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离他远远的。

周戈却忽然躺了下来,侧过身,面对着她。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寒星。沈知忆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龙涎香,让她心跳如鼓。

她紧紧闭上眼睛,不敢看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砰砰”的心跳声。

周戈看着她紧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睫毛。指尖的触感很柔软,像蝶翼划过皮肤。

沈知忆的身体猛地一颤,睫毛抖得更厉害了。

周戈低笑一声,收回手,声音里带着点戏谑:“这么怕朕?”

沈知忆没说话,只是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周戈没再逗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黑暗中,他的目光越来越沉,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婉婉的脸和眼前这张脸在他脑海里重叠又分开,让他有些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忆以为他睡着了,刚要悄悄松口气,忽然感觉身上一沉。周戈不知何时压了上来,双手撑在她的头两侧,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他的呼吸很烫,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沈知忆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像块木头,连呼吸都忘了。

“知忆……”周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沙哑,却又不像是在叫她。

沈知忆的心里又是一疼。他终究,还是把她当成了别人。

周戈没给她多想的时间,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他的吻很生涩,带着点急切,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霸道。沈知忆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承受着。她的嘴唇被他吻得发疼,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顺着眼角滑进头发里。

“婉婉……”他又低喃出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眷恋。

沈知忆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原来,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见过她。她只是一个替身,一个满足他念想的工具。

周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泪水,动作顿了顿,伸出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他的指尖很烫,触得她的皮肤一阵战栗。“别哭。”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朕……”

他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低下头,再次吻住了她。这一次,他的吻温柔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沈知忆闭上眼,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想,就这样吧。至少,这样能让家里好过些,能让弟弟平安长大。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身体传来的疼痛还是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能感觉到周戈的动作,能听到他压抑的喘息声,还有他时不时低喃的“婉婉”。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里,让她疼得喘不过气来。

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摆布。脑子里一会儿是江南的稻田,一会儿是爹娘的笑脸,一会儿是温柔关切的眼神。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闪过,让她暂时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委屈。

不知过了多久,周戈终于停了下来。他躺在她身边,呼吸还很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沈知忆背对着他,蜷缩着身体,像只受伤的小兽。眼泪还在不停地流,打湿了枕巾。

她能感觉到周戈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带着点复杂的意味。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腰上。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她。

沈知忆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动。她累了,累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疼吗?”周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沙哑,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愧疚。

沈知忆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

周戈叹了口气,收回手,翻身平躺下来。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沈知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只剩下一点点残留的温度。她坐起身,身上的酸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被子滑落,露出身上斑驳的红痕,像一朵朵丑陋的花。她看着那些痕迹,忽然觉得很难过。

她慢慢下床,穿上衣服。衣服是春桃准备好的,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她的动作很轻,怕吵醒了谁似的。

走到外殿,王公公已经候在那里了,见她出来,脸上堆着笑容:“沈答应醒了?皇上已经去上朝了,吩咐奴才送您回去。”

沈知忆点了点头,没说话,跟着王公公往外走。

清晨的宫道上,已经有宫女太监在打扫了。看到王公公领着她,都纷纷低下头,眼神里带着些好奇和探究。沈知忆低着头,加快了脚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答应,”王公公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意味深长,“皇上今儿早上醒来,跟奴才说,您昨夜睡得不安稳,让御膳房给您送些安神的汤羹来。”

沈知忆愣了一下,心里有些复杂。他是在关心她吗?还是在关心那个“像先皇后”的影子?

“替臣妾谢皇上。”她低声道。

回到长乐宫时,春桃已经等在门口了,见她回来,眼睛亮得像星星:“小主!您可回来了!”

她拉着沈知忆往里走,边走边说:“御膳房的公公刚送来汤羹,说是皇上特意吩咐的,还热着呢,您快趁热喝。”

偏殿的桌上,果然摆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碗,里面盛着乳白色的汤,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和甜味。春桃给她盛了一碗:“小主快尝尝,这是燕窝莲子羹,补身子的。”

沈知忆拿起勺子,轻轻搅了搅。燕窝晶莹剔透,莲子煮得软糯,一看就费了不少心思。可她却没什么胃口。

“小主,您怎么了?”春桃见她不动勺,担忧地问,“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

沈知忆摇摇头,放下勺子:“我不饿。”

她走到窗边坐下,望着院子里的海棠树。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和昨日一样,又好像不一样了。

她成了第一个侍寝的新妃,得了皇上的“恩典”,往后的日子,或许会好过些吧?家里的债能还了,弟弟也不用被卖了,娘也能安心了。

可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对了小主,”春桃忽然想起了什么,“方才路贵妃宫里的姐姐派人来,说温柔小主今个儿一早就去给贵妃娘娘请安了,还说等忙完了,就过来给您道喜呢。”

提到温柔,沈知忆的心里才暖了些。至少,她还有个可以说说话的朋友。

“知道了。”她点点头,“等她来了,让她到我这儿来。”

春桃应了声“是”,又去忙别的了。

沈知忆坐在窗边,看着海棠树发呆。风一吹,又有几片花瓣落了下来,轻飘飘的,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她不知道,这场看似荣耀的承宠,对她来说,究竟是恩典,还是另一个劫难的开始。

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和皇上之间,又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而这牵绊,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地困在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的那点寒凉。沈知忆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海棠花瓣。花瓣很轻,很软,像极了她那身不由己的命运。

天启十年的暮春,沈知忆第一次承宠。这一天,长乐宫的海棠花,落得比往常更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