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军府,两人一路上还在复盘。李绍云无奈道:“你也是关心则乱了,都乱得没了脑子。那玉佩既是太傅所赠,又偏偏就你格外留意。被武朵发现,她还能猜不出来你是谁?”他这一提醒,元伯方觉在理,惊讶自己竟然早没想到这么明显的疏漏。
两人候在门口,李绍云让仆从传话。对方刚作揖,就听门内传来一声清脆的鞭响,紧接着是一声极力压抑着的痛苦闷哼,以及魏老爷子中气十足的责骂。
“孽障!平日尽着那艳俗轻佻之物,丢人现眼。紧要关头,你还游手好闲,连部下之口都束范不住,留作何用?”
很显然,折冲都尉正在为军机泄露之事惩戒相应的长官。李绍云和元伯在门外都感觉到那鞭风厉厉,光听着都疼。考虑到这个被惩罚的对象既是都尉的副官又是他的儿子,军规裹挟着家法,所以李绍云和元伯也不好干涉。
撞破别人家事,两人面面相觑,甚是尴尬。而军府的仆从对门内惨叫恍若未闻,只朝来客一拜,恭敬道:“折冲都尉早有吩咐,魏家以二皇子为尊,都护出入军府当如行走自家自在无虑。二皇子想去哪里,径入即可,无须通传。”
李绍云深感无语。难道自己还能在这时候走进去,当着魏枫的面跟他老子打招呼吗?他听得皱眉,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痛,连连摆手,催促那仆从赶紧进去传话,好间接叫停这荒谬的施暴。
“……跟你说过多少遍,二皇子荣辱牵扯众多、关系重大。若是你这疏漏当真酿成差错,哪还有挽回的余地?”
大可不必!
李绍云不由得想起这段孽缘的开始。
那时他刚找到改叫元伯的长孙嘉恒,队伍里还多了个顽皮可爱的跟屁虫,正春风得意……魏枫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代父亲来表忠心。
——————————————
那时候魏枫也才半大不小,尚且稚嫩的面孔上却早有今日这副戏弄红尘、玩世不恭的影子。李绍云还清晰地记得,对方孤身前来,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在他还没算明白三舅奶奶那一辈的时候,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来了一句:“按辈分,我与殿下同侪,当称殿下一声表兄。”
彼时元伯闻言也是挑眉,惊讶这小子的狂言妄语。
“不至于。”李绍云终于捋顺了伦理,不悦道,“魏氏门户众多,广布四方,令尊与我娘并非一脉同气,你我何来表兄弟之说?”
那魏小郎君不畏不惧,不急不恼,闻言微笑不减:“魏昭仪出身魏氏主家,自是我等不敢攀比。但我阿耶确受勤王殿下恩惠,魏氏兴衰亦与殿下前程辉映。此等关联,不输亲缘。”
“何以见得?”
魏枫解释道:“魏氏崇文,尤以昭仪所在主家多以学士硕儒见著。我阿耶头脑愚钝、四肢发达,以往从无出头之日,唯承殿下以武封王,就此发达。此乃魏氏受恩于殿下。昭仪生前埋没后宅,后又徒留殿下久困行宫、难得圣人挂怀,如此种种,正因魏氏势单、朝堂之中人微言轻。此乃殿下受累于魏家。倘若阿耶早识殿下,必能才不虚掷、早立功业;若殿下纳我阿耶于旗下,必将如虎添翼、所向披靡。”
别看魏枫尚小,倒是巧言能辩。魏老爷子子嗣众多,怪不得当年派他前来投诚。那时李绍云还不懂其中奥妙,只觉魏枫这人有点儿意思,又是同伦,经年寂寞之下、激励久匮成欲,顿生兴趣。
魏枫见他表情有所松动,随即又道:“如今东宫空置、群虎眈眈。适龄皇子之中,唯有殿下头顶封号,正是险象环生、危如累卵。殿下自幼孤立无援,如今又有谁人可信?我阿耶与殿下血缘再远,毕竟同冠魏姓。若能彼此助力,必如亲上加亲。”
当时魏枫所言皆是尊长权贵,之字未提他自己,却在李绍云的怔然沉默之中,再次抱拳一拜,郑重作结:
“我与表兄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
——————————————
军府门口,仆从还没走回几步。李绍云皱着眉,猛然回神,咣当一声,推门踏入。终究是等不下去。
院内魏老爷子骂声不止:“……今日定要让你吃些苦头,免得日后再辱我门楣!”
“老爷子差不多得了吧!”李绍云快步插到两人之间,“我还找森然表弟有要事相谈呢。”
被缚于马凳,赤裸肩背、血肉模糊的魏枫艰难抬头,余光瞧见一袭革带紫袍拦住眼前视线,又听得来人九鼎高声,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魏老爷子当真礼重二皇子,李绍云一句便叫他收了阵仗。元伯看向身后不省人事的魏枫,心中叹气。哪里只有魏家与皇权荣辱与共,他魏枫与骈行这曲高和寡的两兄弟又何尝不是呢?
稍作包扎后,本打算让魏枫好好休息。但当事人怕李绍云这一走,自家老爹又发疯,于是坚决要求跟两人一起回都护府,蹭吃蹭住。
刚到都护府,诚辉就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元伯,你们怎得去那么久?都过了饭点儿啦。”
元伯笑笑未答。还不等他岔开话题,诚辉又自顾自地往下说去。她正憋了一肚子的激动没分享够,一张嘴就叽里咕噜说个不停:“骈行,你可知我们今天在那河里捞出好些肥鱼,大家吃得好不热闹……魏枫,你这样子是肿么啦?……放心,马上给你补补。如今突厥大败,共享辽原物产,今天这顿管饱管够。”最后她还压下声音,对元伯神神秘秘道:“我特地留了一条不一样的,你且稍坐等着。”
见她神采奕奕,元伯自然也跟着高兴,微笑问到:“你可吃过?”
“没呐,就等你们。”诚辉身影先去,声音雀跃地绕回转角。
三人没进屋,就在营中还没完全收起的矮桌旁围坐一圈。
李绍云这才想起去军府的目的,一边给两位伙伴斟酒,一边介绍情况:“此番为灭突厥,大动干戈。圣人知晓,必然留意我与军府的关联。只怕犒赏在虚,剥解我的势力才是醉翁之意。”
魏枫一饮而尽,被刺激得面目狰狞,却意犹未尽地自行续杯。他点头会意:“表兄放心。圣人顶多也就是把魏家军与玄铁军隔离开而已,我们各自仍可韬光养晦,等到时机成熟,再合而为一,定成锐不可当之势。”
元伯也点头赞同,又补充道:“如今军府、都护府两股势力已成,再合体行动,实在招人耳目。可要说成翻云覆雨之势,还相去甚远。倒是时候该低调下来,各自觅寻能人异士,兼收并蓄,积累力量。骈行此一回京,定受万家瞩目,重回虎狼环伺之地,我们此后行事,必须更加小心。尤其一旦分隔两地,万万要保证通信顺畅且机密。”
另两人深以为然,沉默颔首,与之碰杯。
诚辉端了热腾腾的蒸鱼过来。三人皆是闻着香味,食指大动,探头看去。李绍云率先起筷:“这鱼肉倒是紧实,今日可有口福。”
魏枫则略感失望地幽幽开口:“你说管饱管够,结果就上这一盘硬菜。四个人吃,如何能饱?”诚辉闻言嗔怒:“谁说只有这一条?分明是你自己上桌这么晚,还挑菜上得不勤。我是怕被后厨收错,赶紧先端了要紧的来。不够吃还有的是,你且给我等着。”
李绍云随口问向诚辉:“这是什么鱼啊?”谁料诚辉竟突然语塞,支支吾吾起来。
元伯也提着筷子、瞧向盘中餐,兴味盎然:“看它形态修长,头大鳞密,倒是不多见……”越说越没了声音。魏枫也眯起眼睛审视起这前菜来:“嗯,嘴部有须,背鳍发达……”然后他也莫名住了嘴。
李绍云刚吃没几口,突然眉尾一跳。三人停了筷子,一齐抬头看向诚辉。
“就是鲤……不是,不是……”诚辉一张小脸涨红,抓耳挠腮,还没编出来,“是……”
桌边三人对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
李绍云瞬间无语,一双筷子将撂不撂,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发话说:“哎呀,吃吧吃吧。都饿半天了,管它是什么,哪那么多事儿。”元伯和魏枫没忍住,纷纷掩嘴偷笑。
诚辉委委屈屈:谁事儿多,不是你自己非要问的吗?
元伯正招呼诚辉就坐,士兵突然通传刺史有急事相告、已至院前。诚辉惊呼一声,扔下筷子就逃也是地窜上墙,藏了起来。“诶!你倒是把这鱼带走……”其余三人惊慌,短暂对视过后,又默契十足,数筷齐下,将那莫名罪恶的蒸鱼大卸八块。
刺史火急火燎地闯进来时,就见他们仨捧着碗狼吞虎咽,毫无吃相可言。
“刺史,咳。”李绍云鼓着腮帮子转头迎接,差点没把自己呛个半死。元伯和魏枫则各自埋头缩脑,侧身挡住刺史的视线。
“有这么饿吗?”刺史疑惑凑近,瞧那盘中不成样子的残羹剩饭,“啥鱼这么香啊?”
元伯急得直咳,魏枫则已经大功告成,猛一撂筷,打了个饱嗝,回应道:“鲫鱼!鲫鱼好啊,吃得爽!”
李绍云:对对对!这种时候还得是魏小郎君反应快。
刺史不明觉厉,倒也没在意,只是转告李绍云,京城下了帖子,传几人上朝领赏:“这次我也进京,为小女讨一门亲事。”刺史笑得天衣无缝,李绍云与元伯、魏枫相视一眼,不露声色。
“我想着州里现在事务繁忙,最好我能与都护同队,咱们都可省下不少人力物力。”刺史堆着笑脸问到,“你们二府觉得如何?”这倒是无关计谋,纯粹是他上官刺史节省开支节省习惯了。
李绍云点点头,略一思索,回道:“元长史与我同去。军府还需折冲都尉处理善后,由魏枫入京述职吧。”刚好把魏小郎君从他老子那摘出来一阵子,让他们各自都消停消停。二皇子一人决定两府事宜,却无人有异。
“贵府千金与那女先生也要随行吧。刺史放心,护卫工作我们二府当仁不让。刺史若想再省个轿子……”李绍云又道,突然想起自家府上都是粗人、无人乘轿,他眼神一转,旋即对元伯揶揄一笑,“山高路远,要不,我给元长史置办一顶,你与小娘子们共乘?”
元伯大囧:“你开什么玩笑!”
刺史也听出李绍云没个正形。他连连婉拒,与李绍云商定了集合时机后,又火急火燎地赶回府去。
诚辉这才从转角探出头,确认没有外人后,又端了一盘鱼上来。
李绍云正跟魏枫交代:“诚辉我另有安排,稍后再跟你们细讲。我进京后,这府上全权交由军中那位真正的高姓司马代管。你记得提醒老爷子别露馅了。”
诚辉饿了半天,不见主位动筷,她顿时没了耐心。可元伯就在身侧,她不敢逾礼越矩。于是诚辉俯身将那新端上来的鲫鱼拆成尽量均匀的四份,主动投放到各自碗碟当中,这才兴高采烈地坐回去,自己捧着碗大嚼特嚼起来。
元伯从叮嘱交谈中回过神来,看到诚辉弯弯眯缝着一双澄亮眼睛、吃得开心,他不由得也放松下来,将自己的餐碟推过去:“可是好吃得很?你吃吧,我刚已经饱了。”他方才吃得太快,噎住了。诚辉用眼神确认后,欣然接受。
李绍云抿了一口酒,偏头看那不受拘束的吃相,也不禁喜笑颜开:“我也不饿,你拿去吃吧。”正长身体,多吃点儿好的。诚辉来者不拒,摇头晃脑地往自己碗里扒拉,笑得更开心了。
“……”刚把鱼肉送到嘴边的魏枫看着对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啪地撂下筷子,引得众人不解看来。“怎么的,你们搁这儿桃园三结义,就我孤身入围、单骑救主呗?”在众人茫然眨巴双眼时,魏枫愤慨,“那我现在是该饿还是该饱呢?”
李绍云和元伯明白过来,无奈地相视而笑。而诚辉还没反应过来,她稍稍松开嘴边鱼骨,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还美滋滋道:“你吃你的,不够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