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兄,元郎中,快请进。”
“五弟。”“五殿下。”
几人如约在五皇子府的宴厅聚齐。李显智坐主位,左手边是勤王李绍云,右手边是韦王李疾霆。四皇子、六皇子分别坐在勤王和韦王的下位。左侧然后是吏部郎中和五皇子的一位表亲,右侧则是元伯和御史大夫的小儿子。
五皇子妃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郡主从门口、依倒序挨个过席,众人则递上自己准备好的贺礼,寓意连年顺遂、步步高升。
四、五皇子的幕僚都出身朝中显赫大族,各个出手大方,送的都是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元伯赠予一部秘书省精编的才女诗集。六皇子代婕妤转赠一双虎头鞋,四皇子则递上妻子的一只金手镯。四皇子妃听闻这么快又要送礼,也是不太明白,只好卸了镯子,这下小郡主刚好和满月时候得到的那只凑成一对。韦王给的依照画师名作烧制的陶瓷玩偶。最后到勤王跟前,李绍云不急着送礼,而是伸着脖子,好奇往襁褓看去。五皇子妃见勤王对小郡主感兴趣,便更低地福身,方便他看清婴儿的面颊。李绍云担心五皇子妃的姿势不好发力、再摔着孩子,下意识伸出双手去扶。他手掌还没触碰到那软乎乎的被带,正睁大眼睛滴溜溜转着的婴孩发现似乎要脱离母亲怀抱,登时皱起了眉、毫无征兆地哇哇大哭起来。
五皇子妃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气氛有些尴尬,韦王和四皇子都看戏地瞟向李绍云,五皇子则满头大汗地张着嘴,不知如何解围,最后还是六皇子笑着开口:“小郡主还是这般怕生,满月礼时可是折腾得我好惨呐,现在想必二皇兄与我感同身受了。”
李绍云被那出其不意的哭声惊得手足无措,赶紧让五皇子妃抱好,他自己则撤回身子坐正。“嗨,可能我厮杀已久,身上带了煞气。孩童感官敏锐,自是不会亲近我。”勤王倒还没来得及感到尴尬,还惋惜上了,“罢了,我就不吓她了。”李绍云给侄女准备的是一把玩具花剑,没开刃,摆设而已,顶多耍着玩的。虽然,那剑比襁褓还长出一截。奇葩的礼物令五皇子妃挑眉,她身后的宫女帮忙收下了。
五皇子怕勤王不悦,赶紧又接上几句就请夫人带孩子下去,这才将话题翻篇。
插曲过后,兄弟几个边吃边聊,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实在没什么意思,于是五皇子叫来家养的乐师舞姬于堂前奏演。圣人不喜奢靡,因此五皇子安排的表演也很朴素,更多是起到将宴席拆分为一个个交谈角落的作用,免得一大帮人心思各异,众口难调,话不投机。
五皇子作为主人,得左右顾及勤王和韦王,好不忙活。终于四皇子同勤王聊了起私话,他才放心地转向另一边,与六皇子合力攻克少言寡语的韦王。六皇子李景然正交谈得艰难,趁李显智吸引了李疾霆的目光,赶紧低头喝了一口酒缓了缓。
“皇兄,父皇可是叫你督办中县那事?”
“嗯。”韦王言简意赅。而后他顿了又顿,才挤出一句,“你呢,最近忙什么?”
李显智抬手擦去额头的汗,赔笑道:“我有什么可忙的,数数典籍书册喽。”
李疾霆冷冷笑笑,他面对五皇子实在挤不出来什么好脸色。淑妃在世时,李显智风光不亚于四皇子李吉鸢,再加之五皇子年纪小、身子弱,圣人格外疼他,养成了李显智调皮捣蛋、横行霸道的性子。李疾霆读书读不过当时的太子、武艺又不及李吉鸢、讨父皇欢心也没法跟李显智比,当师傅向圣人禀报他不适合提刀弄剑,四皇子就在一旁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蔑视目光;同样是遭先生责罚,五皇子总没心没肺地笑话他白用功。二皇子不在,他就是这皇宫里最倒霉的那个。李疾霆碍于贵妃、淑妃的面子,只能忍气吞声。不对,本来还有一个……
李疾霆曾试图给自己找一个脾气的宣泄口。他找到六皇子,结果发现对方早早抱上了五皇子的大腿,仗着年龄相仿、玩趣相同,形影不离。三皇子要是找六皇子的麻烦,就很难避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五皇子,很难不被五皇子反过来揶揄一顿。
对于韦王的心理活动,六皇子心里明镜,但他深感无奈。他生母婕妤冒死为他争取来一个能在这宫中说得过去的身份,他岂能容人对自己为所欲为。
李景然深知自己能够留在太学,完全是母亲用健康心血换来的。挡箭后,婕妤身体每况愈下,自顾不暇,更没法照顾儿子,于是李景然肩负起赡养母亲、保护自己的责任。
后宫之中,一后两妃手握众妃嫔生杀大权,一储三子明争暗斗、殃及池鱼。李景然综合考量了一下,皇后和太子太忙,根本无心管他的事;贵妃和四皇子下手狠辣,实在不敢托付;昭容没什么话语权,而三皇子又成天惦记着拿他当出气筒;淑妃和五皇子虽然高傲刁蛮,但都没什么心眼,当真是最佳人选。
于是六皇子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五皇子甩都甩不掉的粘鞋底、小跟班。李显智犯了错害怕责罚,他顶罪,抬手老老实实地让父皇或者先生打。本来象征性的训诫到他身上就变得杀鸡儆猴般的痛快彻底。要是李显智一拍脑袋想到什么鬼点子,不论是尝尝泥巴的味道,还是试试蜂蜇的感受,李景然就要义无反顾地阻拦:“五哥,臣弟觉得此事有以下诸多不妥……”实在不行,他就装装亲自试验的样子,五皇子倒也看不下去,就让他停手了。
早年的工作经历让婕妤手艺比一般宫人更好,年年主动要来淑妃购置的精贵料子给五皇子裁剪衣裳,修补被五皇子不小心玩坏的首饰玩具,逢年过节给淑妃宫中送去亲手制备的精美佳肴。
李景然不忍母亲折磨过度使用的眼睛和单薄虚弱的身体,他捏住母亲手中的绣针。婕妤叫他松手,说君子不碰女儿家的活计,让他跟着五皇子好好上学。李景然含着泪沉默良久,最终坚持地掰开婕妤的双手。“娘,儿不是君子,只是娘的儿子。”六皇子心细,很快学会了精巧女工,替婕妤点灯熬蜡地完成五皇子的打扮。婕妤心疼地偷偷落泪,被李景然发现。他安慰母亲:“儿碰什么都不要紧。景然只在阿娘心中是君子,所以娘要好好活着,儿才能成为君子。”何止是绣花,灶台卑微他也浸染其中,为了免母亲于烟尘呛咳。
对于三皇子承受不来的那点儿冷眼斜视、冷嘲热讽,六皇子一向觉得那都是微不足道的。他因为李疾霆的恶意而感到,自己与三皇子之间同样没能建立起共同语言。似乎只有不被广泛流传的书山书海,才是他心灵的栖息之地。
六皇子的思绪回到宴席。他转向另一边,对那位处在风口浪尖上的礼部郎中充满好奇。
“元郎中,”李景然微笑,“余听闻你我年龄相仿。那你也应当弱冠了,可问郎中表字如何?”
元伯正因为方才御史家小儿子的一番言语而表情凝重,没什么心情应对六皇子,只道:“田舍粗人,无字。”
六皇子闻言微愣,直觉感受到对方的敷衍,眼神随着元伯的也瞟向对面。他心平气和地想着,若斯文其文的元伯算是粗人,那对面吃相不雅的勤王算什么?禽兽吗?
勤王本来好吃好喝地和四皇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两人皆是笑面虎的秉性,对此种情形游刃有余,轻松自在。李绍云关心玄铁军的安置,四皇子表示玄铁军的名声实在让他工作难办,而后又将话题引向了外派的左领军卫大将军。他说将军出身极好、自视甚高但缺乏经验,不经意似的提起当年是三皇子向圣人力荐将军接手漠北战局,试图以此与正愁无功的将军示好。
李绍云酒碗一抖,洒了满手。李吉鸢看他盯着桌案目眦欲裂、僵硬地放下酒碗,笑得关切自然。于是又一个人失去了继续吃饭的兴致。
舞尽曲散,席上众人表情各异。五皇子与六皇子对视一眼,主座提议到园子里散步透气。五皇子会玩,园中移栽了各式花草,还造有亭台假山。几个人渐渐走得分散开来,最后陆续拜别离去。
韦王站在车架旁,正狐疑地思考勤王突然变得凶狠的眼神,就见吏部郎中行至近前,他便问四皇子与郎中聊了什么。郎中如实作答,无非是关切牢中境遇,以及好奇如何得以全身而退。李疾霆满意地笑笑。他这次没叫户部好友,而是带上刚复岗的吏部郎中,就是来耀武扬威的。明着跟四皇子抢董家不成,他还不能暗戳戳恶心一下李吉鸢吗。韦王对自己的情报网络很有信心,那密信只是不重要之人违规留存的一封下游指令,加之有暗语保护,旁人根本看不出有何猫腻,并不会真的牵扯到他的核心动脉。
回到勤王府,元伯拍了拍发愣的勤王,问他为何席间突然脸黑。
李绍云深深吸气,表情恢复正常。他已经想通,不气了。纵然将军失职导致城破人亡的事也和三皇子的私心脱不开关系,但那终究不是薛氏与众军属惨死突厥骑下的真正原因。李绍云心里明白,杀死薛氏的是当朝整体军事实力的不足,是当时他自己的无能,他再悔恨,也怨不得别人。四皇子如今旧事重提,无非是想要离间他和韦王。
“虽然我与韦王本就心存芥蒂、结盟的可能性很小,但老四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么?”李绍云向元伯解释后,冷笑。
元伯叹口气,又轻轻拍了拍李绍云,表达安慰。他随后向勤王表达了自己的顾虑。方才御史大夫的小儿子向他吐露,自己被点名参加春闱辩说的原因是御史大夫想考验他的实力。那郎君可能是不屑于元伯的文人傲气吧,别有深意地点醒一朝飞上枝头的麻雀元郎中,让他别高兴得太早、以为自己是什么天选之人。御史大夫已经决定亲自到场观摩,要是元伯表现不如人意,即便是圣人把他从都护府提拔上来,御史大夫也能劝圣人改变主意再把他贬谪出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元伯没有沾沾自喜,但他并不是因为小郎君的警告才紧张,他意识到御史大夫点名他可能并非只是为了制裁礼部。
“虽然御史大夫与我阿耶早年并不熟悉,但改元后两人都是皇帝近臣,算是双足鼎立,肯定多有接触。”元伯谨慎地分析着,“我家灭门一事也是他为保圣人声名而安排的。骈行你说,他不会是怀疑我的身份,所以才想要试探我吧。”
此言令李绍云也警觉起来,抱手点点头。元伯叹气:“这么说来,反而我要在议论时表现得不如人意些才更安全。可惜我还以为能借此机会结交英才,为你铺路呢。”
李绍云抓着他的肩膀摇晃:“元伯,你可知自己对我有多重要?举朝千百桃李,就算无一拜于我勤王府,他们也是各司其职的。一朝登顶,只要有你,总能让他们各安其道。而若长孙嘉恒的身份暴露,即便是如今的我也难以保全你了啊。到时又是腥风血雨,朝野震悚,文武百官无心当值,那才是民不聊生、罪大恶极。”言及此处,李绍云不由得悲从中来,负手看向窗外,眼神深邃。元伯心领神会,经过险些被四皇子挑衅成功的鸿门一宴,他深知腥风血雨是早晚的事,自己明哲保身逃过此劫后,几个皇子也很难和平等候政权交接到其中一人手上。
“无妨,元伯,好事多磨。”一无所有的李绍云释然。这棋局,只要其中一人起子,不论是谁,都将势如洪水,旦夕祸福雨露均沾。而他勤王一派别的没有,唯独擅长生存。
“不过,不能同韦王结盟确实就无法打破现在我们所处的劣势。而且我恐怕老四也不会只针对我,说不定他也跟老三说了什么我的坏话呢?”韦王会作何反应?李绍云想不明白,他回身提醒:“元伯,等魏枫传来消息,我就要出京接送薛氏棺椁。我不在的期间,你们务必低调小心。”
“骈行,我明白。无论如何,我们也要跨过这道坎去。大不了按兵不动,总会时来运转、否极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