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外,李绍云终于带人冲破牢笼。那一小队人马历经残酷打压,难免丢盔卸甲,倒是成了一支轻骑兵。他们没有任何犹豫,不顾敌军回头给予的枪林弹雨,快马加鞭直奔天际而去。
武朵头脑风暴,终于明白过来。她惊心动魄,朝一旁元伯呆呆看去。
“数万大军在此。”元伯眉眼含笑,“你猜突厥部落还剩几人能战?”他笑得可怕。
“可汗必当派兵回防。”仿佛呼应武朵所指一般,城下突厥大军逐渐松散开来。前方继续突进合围,后方步兵追向李绍云,阵型大有从中分裂之势。
突然,城下两侧林中人声鼎沸。魏氏父子各率一支人马扑向敌军。其声势之浩大,一时引得突厥大军有些错愕,阵中分子乱了阵脚,前后为难。
武朵惊喜,再次转向元伯。
“待宰羔羊近在眼前。你猜可汗分配几成兵力回防?”元伯同样双眼发亮,低声蛊惑道,“如此良机、时不我待,当为可汗锦上添花。”他眼底尽是杀意的疯狂。
“锦上……添花?”武朵方才听元伯和刺史激情互喷,而后她在元伯引导下又琢磨半天,现在终于算是明白了:这俩人看似立场不和,实则一丘之貉——都没把对方的羽翼当人看。
刺史深知不敌突厥,为保城内安详,暗自与可汗交易,放弃部分主权和固执的都护府。
李绍云和元伯深知与突厥相差悬殊,为能获胜,以牺牲城墙防线为代价,离散突厥的部队。
魏枫……呃,魏枫听李绍云的,他负责等这个合适时机拆解敌军。
你看,这就是三角关系难以稳定的现身说法。武朵暗想,可能早在都护府换成李绍云当家或是军府迎来魏氏父子掌权的那一刻,这里的三军制衡之象就被彻底打破了。这里真实上演的,是二皇子携军府张开血盆大口吞没州府的一场自我蜕变——为了获得致胜之力,痛苦而血腥地向魔鬼献祭。
自掘坟墓还是涅槃重生,尚未得知。
“二皇子这是要直取突厥领地,一劳永逸?”刺史也从战况演变中明白过来。元伯眼神一离了武朵,便又落回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可见此鼠硕大,眼中界限原在杂邻那头。”这人真是锱铢必较,为讽刺对方,竟连自己老板都骂。武朵深感无语。
“若城破,可汗势必不会错此良机,攻城人多,必然回防减少。想必二皇子所率队伍乃是都护府精锐中的精锐。”武朵再次走到两人之间。元伯自豪肯定:“一以当十,不成问题。成建制下,以一当百,亦有可能。”
武朵点点头,又道:“可这城破虽是定局,亦有可操作的空间。突厥前锋冲破城门,此乃下等城破,残喘之势吸引敌军兵力最弱、回旋余地几乎为零;主动开门诱敌,此乃中等城破,一着不慎损失巨大,解围之后反被人占据高地;开门而……”
“开门而掌其开闭之道,乃上等城破。松紧有度,内可谨慎消化,外可形成威慑。”刺史跟上了思路,深以为然地点头。
元伯也放下情绪,顺着思考:“一石二鸟,既引得更多兵力攻城,亦尽最大可能减轻城内伤亡。”
武朵见他们各自平静下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禁感慨道:“二位皆是忠义灵秀之人,但凡心意相通,这上等法子不过弹冠一念。何须针锋相对、陷此险境?”
刺史抿了抿嘴,无言,随即突然想到什么,他惊呼:“有几处旧时城墙扩建遗留的薄弱小口,封堵防守当比再关城门要方便得多。”元伯也赞同他的建议,于是刺史丢下二人,跑去交代府兵主动砸开角门诱敌深入。
而元伯转回来对武朵无奈一笑,诚恳道:“此计生于可汗过望自大。若知之者众,必泄之东流。我恐怕,除非天下能有一体同心之二人,其才能又可比拟二皇子与刺史,否则,绝无弹冠一念安稳落地的可能。”
武朵叹气不语,深知他言之有理。
“先生且随我来吧,”元伯护送武朵走下城楼,“此解尚需时间考证,当下还是保全性命要紧。”
元伯身披甲胄。即便他骨架明显羸弱、力量也远不及同僚强大,即便他文得不能再文了,也终究是要顶在前线,坚持他作为一个武将的操守。
武朵瞧着那张少年老成却意气风发的脸庞,心下五味杂陈。自古便有超群越辈之能人,功成名就却黯然销魂,令人费解。如今她是人生中头一遭,得与一人交相辉映、“臭味相投”。囚于迥异躯壳中的两缕思绪,步调出奇一致,仿佛梗同根生,彼此扶持托举,向着太阳追赶嬉游,方令武朵觉出那知音难遇、失之再无轻狂念想出头之日、堪比山穷水尽道穷途殚的绝望来……怪不得做出那破琴绝弦的荒谬事情。
武朵突然生出些惜才的热意,此时皇子之争、党羽之别,都不及她想张口提醒对方也注意安全的迫切来。
只是话未出口,身旁一声巨响。偌大石块四处乱飞,元伯当即将武朵护在怀中,一边以盔甲抵挡,一边携她慌忙躲窜。两人皆是大惊。这刺史办事效率倒高,再加之突厥两翼前锋已然逼近、助了把力,真是生生破开了一处城口。
元伯爬起,回身交代护卫。而武朵刚抹去眼眶灰尘,突然被眼前地面上的一件杂物吸引了视线——那不是她在山上冲突时不慎丢失的玉佩吗?圆环主体只剩半截,但黛色流苏与那模糊雕刻肯定错不了。
怎会出现在这里?
她未来得及多想,正伸手去够,竟被身后元伯抢先按住目标。武朵惊讶地回身望去。只见元伯表情凝重,凝重之中又有一丝茫然,似乎他的争抢也只是下意识的举措。武朵眼睁睁看他收起玉佩,惊觉这物件正是方才从元长史身上掉落的。此人为何留存她的玉佩?况且还是半截无用之物。
战况紧急,两人无暇解释交流。元伯快步回身登上城楼,以配合刺史迎战。而武朵也只好空手爬起,跟上都护府的护卫往相对安全的地方转移。只是脚下忙乱并不影响脑筋飞转。即便事发突然,但武朵深知对方既然留意并保留玉佩,必是识破了她隐藏的真实身份。一身冷汗。
还未跑出多远,迎面碰上一支马队。竟是上官和顺策马前来,带人接应。
“仁熙!你怎么还跑回来了?”武朵又惊又怕。
上官和顺不以为意,慷慨陈词:“我阿耶是本州刺史,为护城内百姓,镇守前线。我身为州府千金,自当配合阿耶,照拂老幼伤患,怎有自己先跑路的道理?”
说话间,武朵见她又拉弓射杀了一个意图接近的突厥小兵,不禁惊为天人:“千金如此温婉,不想竟还会骑马射箭?”
和顺不禁笑开:“草原孩儿,哪有连这都不会的?朵儿姐姐莫慌,往东南再去一里,还有人接应你们。”
但武朵心一横,竟调头跨上了和顺身旁的一匹空马。
“朵儿姐姐也会骑马?”
“自然。”武朵加入上官和顺的队伍,一起返回城墙,解救没来得及撤离的群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满城狼烟、妇孺皆兵,哪有我自己先跑的道理?”反正都暴露身份了,武朵干脆破罐子破摔,决定坚持她不为常人理解的、作为教书女师的操守。
被扔下的蒙面护卫面面相觑,然后纷纷调头返回,投身战斗。
漠北的利风冰冷刺骨,长途疾行的疲惫在脱下头盔的眼周和鼻翼种下寒白与红紫。身后隐约还能听到追兵的呐喊,前方一丛丛的帐篷应当也早已收到了警示。
自掘坟墓还是涅槃重生,在此一役。
四下平原一望无际,除了风雪,鸦雀无声。李绍云稳了稳心神气息,持枪向身侧一摆。紧密队列随之缓慢松解。只有马蹄声,常伴左右。
唰唰唰。箭如雨下。众马闻声一齐加速。
为首右副冲至最前。她收紧脚蹬,直起上身,松开缰绳,双手于头顶耍开枪花,又以腰身为轴大力向左右循环挥舞。队伍两翼将士单手举起盾牌,与前方无形屏障共同构成坚不可摧的阵型铠甲。
李绍云举起长枪,其后中部将士亦直身摘下头盔,脱缰举箭,拉弓瞄准。
片刻静默过后,李绍云枪头一落,口中大喊:“放!”
只见眼前右副闻令而收。强有力的腰腹、臂膀生生止住惯性,枪把堪堪停在水平位置。其下战马立刻斜脚蹬地,稳住她处在队伍正前方的位置未偏一毫。
唰唰唰。箭簇齐发,火光四射。最后一支箭尾刚过右副头顶,其枪花瞬间补全防护缺口。
在瞄准工夫里得以充分燃烧的火箭头划过暗潮汹涌的寂静夜空,照亮罪恶藏身的空旷平原,最后纷纷精准扎进敌箭蓄力的不知名处。
咒骂声、惨叫声,渐起喧嚣。火势蔓延开来,前锋窜出堡垒。号角声、冲锋声,血腥四起。这才是熟悉的音乐。
李绍云不禁松弛笑开。他将头盔重新戴好,身后将士亦然。
指挥的枪头在空中画下一圈。两翼将士用盾牌砍下第一批头颅之时,玄铁军突然变阵,向两侧迅速散开又分别收紧拉长。两道闪电,割出一对巨大的弧线,首尾相连。
而正中靠前的右副,方向不改。她刚拔起地上被她方才掷出去钉住敌军小头目的长枪,就势一捅,撩起欲意袭击她坐骑的小兵,顿腰将其甩出几尺开外。
砰的一声,一支坚硬箭头怼上李绍云的头盔眼侧,比常规箭矢更加粗壮的撑杆最终不敌、折断陨落。头盔内眉骨磨破皮肉,一侧眼前顿时蒙上暗色。李绍云无言,迅速持枪换手,视野尚且明亮一侧的手里抽出腰间佩剑。而另一侧以臂膀、腋下夹紧枪把最尾端,枪尖于他身前侧伸出好远,就那么直挺挺地抵住、刺进、劈开一切出现在它面前的人和物。
再说回城墙附近。大量军府步兵与留守的玄铁军重骑兵将突厥大军穿插分割成若干小块。城下风景犹如被饥饿鼠群争抢撕碎的馕饼,残破不堪。魏枫年轻力壮,终于带队绕到敌军后方,勉强截住部分欲意回防部落的追兵。
城墙千疮百孔,大门也已被攻破。城楼四处打杀阻截,不少敌军爬上瞭望台,伙同从楼底破防而上的部分,试图占领此关键要地。元伯一边仔细听取各方来报,眼中紧盯桌上混乱抽象的兵棋地图,一边还异常冷静地抽刀抹开某些距离过近的敌人后颈,另一只手上拽着刺史跟上他的角度和步伐。
“魏枫!”折冲都尉老当益壮,终于再次截断入城的通道。他这边情况逐渐乐观,于是高声传话给由于敌军规模收缩而相对靠近的儿子,让他放心去敌军大本营支援二皇子。突厥部落早一分投降,城下敌人就早一分泄气。况且天色渐浓,二皇子带人又少,拿下部落之后也很难平稳度过今晚。魏都尉经验老到,切不会放任它长夜中生出任何一丁点儿的异梦来。
一夜厮杀。
白日终究挨到了坐班的时辰,再躲不得,偷偷摸摸地爬上枝头,还只漏出一星点试探性的微芒。
城内,武朵与上官和顺早被冲散,但各自依照约定,独立往来于安全根据地与有序撤离的留守人口之间。
恍惚间,武朵突然瞧见一队诡异人马,他们穿着玄铁军的铠甲,却不慎露出突厥贵族标志性的发饰和胡须。对方也留意到近处的武朵,一人放箭,武朵坐骑受惊摔倒,幸亏马上之人机灵,惊叫中翻了几圈,险些没被摔个半死。
待剧痛缓解,武朵再爬起来时,周身早已不见那群乔装打扮的突厥人的身影。坐骑受伤,几次试图站起未果。武朵只得放弃,改为奔跑。她得赶紧告知最近的守卫:可汗潜入州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