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科幻小说 > 世界的原野 > 第四章 来一口
换源:


       雨后的夜,湿漉漉的街道上弥漫着霓虹与水汽混合的朦胧光晕。一个自动售货机孤零零地立在街角,内部亮着过分明亮的灯光,在水泊中扭曲地映出紫的、红的、蓝的色块,像一幅被打翻的抽象画。

牧泽怔怔地站在售货机前,他的目光掠过里面包装花哨的商品,最终停留在一听蓝绿相间的罐子上,上面印着一个龇牙咧嘴的猴子脑袋,眼神狂野。

“这个印着猴子脑袋的是什么东西,”他倾身,几乎贴着冰冷的玻璃,指着那罐东西轻声自语,“Spunkey Monkey?”

“你说什么?”耳朵里那个奇怪的装置传来埃莉诺失真的声音,夹杂着细微的电流嘶嘶声,听起来她那边环境闭塞,“信号断断续续…非植入式通讯装置不太好用,我听不太清。你那边怎么样?”

牧泽的视线没有离开那罐猴子饮料,反而把脸凑近售货机的玻璃,鼻子几乎贴上去,声音不自觉地拉大了一些,仿佛这样就能穿透信号的阻碍:“你知道这个售货机怎么付钱吗?我没找到投币口。”

他的声音不小,旁边一个穿着荧光外套的路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加快脚步走开了。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埃莉诺压抑着无语的叹息,声音像是从某个金属管道深处传来:“你付不了。现在稍微像点样的售货机都把实体货币投币口焊死了。要么电子支付,要么植入式信用点读取。你有哪样?”

几个钟头前,一个漏雨的破屋子。

埃莉诺把一张快被泡烂的图纸拍在地上:“第七区边上有个小中转站,跟K-7那边有点关系。保安不多。”

牧泽盘腿坐在对面,正盯着墙角一只试图在雨水里游泳的虫子,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侧面有个老通风管道,监控拍不到那儿。我从那儿钻进去。”埃莉诺的手指在图纸上划拉。

牧泽终于抬起头,眼神飘忽地指向图纸边缘:“三个保安,头上还有两个转来转去的摄像头。”

埃莉诺直直地盯着他。

“让那边雨下大点?弄雾蒙蒙的?行吧…大概能撑个几十秒。”牧泽挠了挠头,说得好像是在决定要不要多加件外套一样随意。

“几十秒够了。”埃莉诺吸了口气,“进去之后呢?”

“里面啊,”牧泽耸耸肩,“里面没多少雨,你自己看着办。”

售货机前,牧泽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售货机冰冷的玻璃表面,留下淡淡的水痕。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他与这个闪烁着诱人光芒的铁盒子隔开,他觉得这铁盒子真不够意思。一种微妙的疏离感攫住了他。

“没有…”他对着通讯器咕哝。

“那就别管它了!”埃莉诺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背景里有微弱的金属摩擦声,显然她正在管道里艰难移动,“找到我说的那个维修通道入口了吗?灰色的,有三角形警示标志,通常很隐蔽…”

牧泽终于将目光从“Spunkey Monkey”上移开,环顾四周。他的视线掠过积水的地面、闪烁的霓虹招牌、飞驰而过的悬浮车尾灯,最后停在街对面小巷口一个半掩的金属盖子上,旁边确实有一个模糊的三角形标记。

“看到了。”他说。

“好。听着,我这边触发了某种底层日志警报,不是针对我们的,但保安巡逻路线可能会变。我需要你…”埃莉诺的话被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打断,“…喂?…能听到吗?…该死…”

通讯器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最终彻底淹没在一片噪音中。

通讯中断了。

杂音持续了十几秒,然后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牧泽站在原地,售货机在他身旁继续散发着虚假的热闹光芒。

他看了一眼街对面那个黑洞洞的维修通道入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栋模模糊糊的千叶公司的楼。他的眼睛好像蒙着一层水汽,倒映着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

他不需要通讯器了。

雨会告诉他。

声音消失了。不是寂静,而是某种巨大的、无形的吸尘器猛地抽干了环境中所有的声响,只留下鼓膜受压的沉闷。下一秒,苍穹被一道狰狞的闪电撕裂。那不是自然的造物,它太过于棱角分明,仿佛一段故障的代码被强行写入现实。紧接着,暴雨降临。

这不是雨,这是一场液态的轰炸。粗重的雨柱抽打着一切,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白噪音,几乎要淹没这座巨城本身永不停歇的低吟——来自引擎、通风系统和地下管道的脉动。排水系统超负荷运转的咆哮声从地下传来,如同怪兽的肠鸣。

牧泽靠着售货机缓缓坐下,闭上了眼睛,微微歪着头,像是在努力听清一段模糊的广播。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却像一尊湿透的雕像。

几秒后,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那点惯常的涣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专注。他不再看那维修通道入口,而是突然转向左侧,盯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

“拐弯了…”他低声自语,“三个…朝这边来了。”

通风管道内。

埃莉诺的心跳快得像要撞碎肋骨。终端屏幕上,入侵进度条卡在百分之八十七,该死的防火墙韧性超乎想象。更糟的是,外部监控画面显示,本该沿固定路线巡逻的两名保安,正朝着她所在的管道区域快步走来!

通讯器里只有噪音。那个不靠谱的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就在绝望升起的瞬间——

嗡——!

头顶的灯光猛地暗了一下,沉闷而连续的轰鸣从四面八方压来。它没有旋律,只有纯粹的音量和重量,像一堵无限厚的、咆哮的墙。紧接着,管道深处传来某种循环泵过载般的沉闷嗡鸣,持续了大约两三秒,然后一切恢复。

几乎同时,外部监控画面里,那两名保安的步话机同时亮起指示灯,他们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相反方向——泵房区域——快速跑去。

发生了什么?计划外的系统故障?

埃莉诺没时间细想。进度条终于爬到了百分之百!她毫不犹豫地敲下最终指令。

街道上。

牧泽看着那三个代表保安的温热轮廓在他的感知中快速远去。他轻轻吁了口气,脸色似乎更白了一点,一种细微的、类似耳鸣的嗡嗡声在他颅腔内回荡。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嘟囔着:“…比老白的化学课还耗神。”

没等他缓过劲,另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触感”顺着雨水传来——是通风口栅格被撬开的细微震动,紧接着,是埃莉诺成功接入、数据开始流动的微弱“嘶嘶”声。

成了。她进去了。

那么,他的工作还没完。他需要成为她的耳朵。

牧泽重新闭上眼睛,将意识更彻底地沉入周围无尽的雨幕。更多的信息碎片涌来:下水道污水的缓慢流动、霓虹灯牌内部电流的嗡鸣、更远处悬浮车引擎的尖啸…庞杂,喧嚣,几乎要将他的脑袋撑开。他必须从中过滤出有用的部分。

他尝试集中念头,向着埃莉诺的方向“投递”信息,感觉像是在用一根蛛丝传递石头,艰难无比。

管道内。

正全神贯注破解最后一道逻辑锁的埃莉诺,动作猛地一僵。

不是听到,而是通过紧贴管道壁的身体,感觉到一阵极其微弱、却极不自然的高频震颤从左侧的金属壁传来,像是有细密的电流快速掠过,带着一种冰冷的警示意味。

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右侧缩了缩身体。

几乎同时,她左侧的一束线缆管道里,一只硕大的、金属结构的多足维护机器人窸窸窣窣地爬过,红色的复眼扫过她刚才的位置...

埃莉诺的后颈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她不敢想象如果被那东西的传感器扫到会是什么后果。

是牧泽?他怎么…?

没有时间震惊。最终屏障解除! access granted!

她快速植入数据碎片,毫不犹豫地执行了最终指令——不是破坏,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自我覆盖的冗余错误命令,足以让这个中继站混乱好一阵子,并在所有内部日志和临时缓存屏上,留下那个沉默的标记:

Raven

完成!

几乎是同时,整个管道突然被一种低沉而急促的震动所笼罩!仿佛有人在外面用拳头疯狂而无声地捶打着管道外壁,震动通过金属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濒临崩溃的急迫感!

跑!!!

尖锐的警报声瞬间炸响!红光淹没了一切!

埃莉诺猛地拔掉接线,甚至来不及收起终端,连滚爬爬地扑向维修通道出口!

街道上。

牧泽背靠着售货机,剧烈地喘息着,眼前的景象微微晃动模糊。。

他看到埃莉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从那个黑洞洞的出口冲出来,踉跄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扎进旁边的小巷。

他也该走了。

他费力地直起身,最后瞥了一眼那台安静的售货机。

“Spunkey Monkey…”他咕哝着,摇摇晃晃地转身,跟着消失在昏暗的巷口。

在他身后,中继站的警报声徒劳地响着。而在无数块暂时失控的屏幕上,那只沉默的乌鸦侧影,静静地注视着这个雨夜。

埃莉诺几乎是摔进藏身处的。

生锈的铁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合上,将外面世界的霓虹光影与永不停歇的雨声隔绝开来,只留下门缝下渗入的一线湿痕。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风箱般拉扯,耳边还残留着刺耳警报的嗡鸣。

黑暗中,只有远处广告牌变换的光芒偶尔透过高窗的缝隙,短暂地扫过这片堆满杂物的空间,映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她滑坐在地上,冰凉的触感透过潮湿的裤子传来,颤抖的手指摸索着,解下腰后那把沉重的手枪。金属枪身冰冷,她把它放在手边的水泥地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枪管,一次,两次。然后,她猛地收回了手,仿佛被那冰冷的温度烫到。

她抬起另一只手,看着它。在微弱的光线下,这只手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就是这只手,刚刚敲下了那个指令,将那只沉默的乌鸦送进了千叶公司的系统。一种灼热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升,与冰冷的后怕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压下了喉咙口的翻涌。

呼吸渐渐平复,但身体内部的震颤却迟迟不退。她抱起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下巴抵在膝盖上,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黑暗中某个角落。父亲那台老旧的终端被随意扔在脚边,屏幕已经暗下,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一种陌生的、灼热的战栗感,与冰冷的后怕交织,在她体内冲撞。她做到了。那只乌鸦飞进去了。但成功的狂喜短暂得像幻觉,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取代。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就在这时,铁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埃莉诺瞬间绷紧,手猛地抓向地上的枪!

一个身影踉跄着挤进门缝,带着一股潮湿的冷空气和…某种甜腻的人工香精味。是牧泽。他看起来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头发更湿了些,几缕黑发软塌塌地贴在额前。

但他手里拿着东西。

不是武器,不是工具,而是两罐印着龇牙咧嘴猴子的蓝绿色饮料——Spunkey Monkey。易拉罐表面凝结着冰冷的水珠,在他的手指间泛着微光。

他似乎没注意到埃莉诺如临大敌的姿势,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反脚踢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然后有些摇晃地走到屋子中间,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般,轻轻松了口气。

接着,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两罐饮料,似乎犹豫了一下该怎么处理。然后,他走向埃莉诺,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弯下腰。

“哐当。”

一罐冰冷的、湿漉漉的“疯猴能量”被轻轻放在了埃莉诺面前的地上,水珠立刻在积灰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做完这个动作,他像是完成了所有程序,转身走到对面墙边,顺着墙壁滑坐下来,过程流畅自然,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意味。他把自己那罐饮料放在脚边,然后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揉着一边的太阳穴,动作很轻,像是有点痒,又像是某种习惯性的小动作。他的目光落在角落堆着的杂物上,显得有些放空,仿佛刚才只是出去散了趟步。

藏身处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雨水敲打窗外铁皮檐的单调声响。

埃莉诺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抓着手枪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她的视线在地上的那罐饮料和墙角的牧泽之间来回移动。

那罐蓝色的饮料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安静地待在那里,猴子夸张的笑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诡异。

他哪来的?他不是没…钱吗?

他就为了这个折返回去的?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子里打转,混合着之前行动的肾上腺素残余,让她一时无法思考。

牧泽似乎从放空状态中稍稍回神。他眨了眨眼,像是才想起还有件事没做完。他侧过头,目光越过房间的昏暗,落在埃莉诺和她面前那罐饮料上。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略带倦怠和疏离的样子,只是朝那罐饮料微微扬了扬下巴。

然后,他用那副没什么起伏的、甚至有点干巴巴的语调,轻声问道:

“来一口?”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广告牌的光晕再次扫过,照亮空气中无声飘浮的尘埃,也短暂地照亮了角落里少女紧绷的侧脸,和门边那堆裹在粗糙毯子下、微微起伏的轮廓。

寂静中,某种东西似乎悄然改变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出现在埃莉诺紧紧包裹自己的硬壳上。而一个沉重的、湿漉漉的“锚”,似乎暂时拴住了某个濒临飘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