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筒子楼的公共水房前已排起蜿蜒长队。灰蒙蒙的天光下,搪瓷盆磕碰铝锅的叮当声、睡眼惺忪的哈欠声、催促插队的低声争执,交织成一曲八十年代特有的晨间交响。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肥皂、隔夜汗味和煤球炉子残留的烟火气。
高远拎着个边缘豁口的破铁皮桶,排在队伍尾巴。他额角还挂着昨晚辗转反侧沁出的薄汗,眼神却异常清醒锐利,仿佛已经在这闷热的黎明里,嗅到了改变命运的气息。
“哟,小远?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起这么早!”隔壁王婶拎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几根蔫了吧唧的黄瓜,探过头来,压低了本就尖细的嗓门,“你妈昨晚上咳得那个凶
哟,听着心都揪得慌……真要去医院?”
“嗯,王婶。”高远点点头,声音沉稳得不像个十八岁少年,“今天就去,耽误不得。”
“哎哟喂,医院那是吃钱的地儿啊!”王婶一拍大腿,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
“你爸那点死工资,这个月还不知道能不能发出来呢!我瞅着老高这两天,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她忽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凑得更近,带着一股蒜味儿,“对了,昨儿个我去供销社打酱油,看见门口告示栏贴了个红纸头!市里什么局招夜班抄写员,抄一页给五分钱!管一顿夜宵!那字儿密密麻麻的,我看不懂,但想着你识文断字的,兴许能行?就是熬人,得干通宵!”
抄写员?五分钱一页?
高远心头猛地一跳。这信息像一块精准的拼图,“咔哒”一声嵌入了他的记忆版图。这正是那个打字机稀罕、文件全靠人海战术复制的年代特有的“信息搬运工”——机关单位要上报材料,赶进度,只能靠大量人工誊抄。速度快、字迹工整的人,一晚上抄个三四十页,就是一块五到两块!
一块五,在1988年,意味着三斤上好的五花肉,或者妹妹高玲一个学期的书本费。
“谢谢王婶!您可帮了大忙了!”高远脸上露出真诚的感激,语气却依旧平静,“我这就去问问看。”他拎起接满水的桶,步履稳健地往回走,心里却在飞速盘算:母亲拍X光片加基础检查,保守估计也得二十块出头。他手头那十块钱是保命的火种,不能轻易动,还差一大半。抄写……这是个机会,但太慢了!他需要更快、更暴利的门路,抄写只能作为临时粮草。
时间!他必须抢在母亲病情恶化前,把真金白银攥在手里!
【市统计局·人事科】
上午八点整,市统计局那栋刷着半截绿墙皮的苏式老楼前,阳光已经开始灼人。传达室的老门卫叼着根“大前门”,眯着眼,透过缭绕的烟雾打量着眼前穿着洗得发白、领口磨得起毛的的确良衬衫的少年。
“找谁?”声音带着老烟枪特有的沙哑。
“您好,大爷。”高远递上王婶给的、从告示上撕下来的红纸条,字迹歪扭但意思清楚,“我来应征抄写员。”
“高中生?”门卫大爷接过纸条,扫了一眼,又上下打量高远,“识字不?别是来混夜宵的!”
“识,会写,还会算账。”高远答得干脆利落,眼神坦荡。
“啧,看着倒是个伶俐的。”门卫大爷咂咂嘴,用烟头点了点大楼,“进去吧,二楼东头,人事科。找张科长。”
踩着咯吱作响的水磨石楼梯上到二楼,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油墨的混合气味。人事科的门半开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正埋首在一堆文件山里,眉头紧锁,手里的蘸水笔在纸上划得沙沙作响,旁边一台老旧的摇头铁皮风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高远轻轻叩门:“您好,张科长?”
女人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带着审视:“你?这么年轻?来干抄写?这活儿熬人得很,一坐就是大半夜,手不能停,眼睛得毒。”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家里急用钱,我妈病得厉害。”高远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语气诚恳而直接,“听说抄得快,能多挣点,我不怕熬。”
“急用钱……”张科长推了推眼镜,放下笔,“小伙子,光有决心不行。我们这抄的可是给‘价格闯关’政策准备的内部参考简报!内容敏感,一个字都不能错,更不能泄露!你要是抄错一个字,整页作废,工钱扣光!明白吗?”
“价格闯关”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高远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他清晰地记得,就在不久后,这个政策将引发席卷全国的抢购狂潮!而这份“内部简报”,无疑是第一手的前哨信息!价值千金!
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沉稳回答:“我抄得准。而且——”他顿了顿,抛出一个让对方意外的筹码,“我能写仿宋字,跟印刷体一样工整。”
“仿宋字?”张科长果然一愣,身体微微前倾,“你会写印刷体?”那个年代,能写一手漂亮仿宋体的人,在机关单位都算“技术人才”,抄出来的文件看着就上档次。
“嗯,以前练过。”高远没提2025年做PPT时为了美观专门练过各种字体。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空白稿纸和一支蘸水笔,“要不,我给您试一页?”
张科长狐疑地递过一份文件样本。高远坐下,凝神静气,手腕悬空,笔尖在粗糙的稿纸上流畅滑过。他刻意放慢了些速度,但每一个字都方正挺拔,横平竖直,间距均匀,如同尺子量过一般,比旁边那些抄写员龙飞凤舞的字迹不知强了多少倍。
不到十分钟,一页工整如铅字印刷的稿纸递回张科长面前。
张科长拿起稿纸,凑到眼前,又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仔细看了两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赏:“字是真不错!工整,漂亮!可光好看不行,速度呢?一晚上能抄多少?”
高远心里有底,前世高强度的工作早已训练出他惊人的手速和专注力:“保证质量的前提下,一小时,至少二十页。如果任务急,我可以连着通宵。”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张科长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这少年沉稳得不像话,字又好,关键是那股子急需用钱的劲儿,反而让她觉得可靠——为了钱,他会拼命干好。
“行!”她终于拍板,“今晚七点,准时到三楼大办公室报到。每页五分钱,错一个字扣两分,漏抄一行整页作废!干满十晚,统一结算工资。夜宵是食堂的肉丝面,管饱。”她撕下一张纸条,写了个临时出入证,“拿好这个,给门卫看。”
“谢谢张科长!”高远接过纸条,小心收好,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张科长叫住他,目光里多了一丝探究,“你叫什么名字?”
“高远,高山的高,远方的远。”
“高远……”张科长念了一遍,忽然问,“你爸……是不是在红星纺织厂?叫高建国?”
高远脚步一顿,转过身:“是。您认识我爸?”
张科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叹了口气:“唉……认识谈不上。只是听说,纺织厂……快撑不住了,上个月工资听说拖了半个月才发?原料进不来,产品出不去,仓库都快堆满了……你们这些孩子,命苦啊。”她的语气带着体制内人对工人家庭境况的唏嘘。
高远的心沉了一下,父亲下岗的阴影像提前到来的乌云压上心头。但他脸上没有丝毫颓唐,反而挺直了背脊,目光灼灼地看着张科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张科长,命苦,不代表不能改。”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大步离开,留下张科长望着他年轻却异常挺拔的背影,怔忡了许久。
【傍晚·家中·暗流涌动】
晚饭依旧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配一小碟黑黢黢的腌萝卜干。小小的方桌旁,气氛比糊糊还要粘稠凝滞。
父亲高建国闷头“呼噜呼噜”喝着糊糊,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手里的筷子把碗沿敲得叮当响,仿佛在发泄无处安放的焦虑。母亲王秀英小口啜着,时不时用手背掩着嘴,压抑地咳两声,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蜡黄。妹妹高玲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扒拉着碗里的糊糊,眼角的余光怯生生地瞟着哥哥。
“哥……”高玲终于忍不住,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王婶……王婶下午来串门,说你……你去抄文件了?晚上还要去?”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解,哥哥不是应该准备去厂里当学徒吗?
“嗯。”高远夹了一小块咸得齁人的萝卜干,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晚上开始,干十天,能挣点钱。”
“抄文件?!”父亲高建国猛地撂下碗,粗瓷碗底磕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糊糊溅出来几滴。他瞪着儿子,眼珠子因为连日来的焦虑和睡眠不足布满血丝,“你一个高中生!马上就是正经的工人阶级!去干那种低三下四、熬灯费油的苦力活?给人当牛做马!等进了厂当学徒,一个月稳稳当当三十多块!旱涝保收!不比这强?”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高远脸上,带着一股浓烈的劣质白酒味。
高远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像沉静的湖水,直视着父亲喷火的眼睛:“爸,你知道妈最近咳得有多厉害吗?你知道她半夜咳得喘不上气,怕吵醒我们,只能把脸埋在枕头里憋着吗?”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秀英身体一颤,眼圈瞬间红了,别过脸去。
高建国被儿子问得一噎,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但嘴上依旧强硬:“咳……咳嗽咋了?谁还没个头疼脑热?厂里医务室不能看?非得去烧钱的地方?医院那是咱平头百姓进得起的?我……我这个月工资还没着落呢!厂里那帮狗日的,说要‘优化’,我怕是下个月连饭碗都……”他声音发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颓然地抹了把脸,那粗糙的手掌上满是老茧和裂口。
“所以,”高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所以更要快点挣钱!爸,我只问你一句:如果妈真有事,是等厂里那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发的工资重要,还是让我现在去挣这十块八块的救命钱重要?!”他逼视着父亲,眼神锐利如刀。
“你……你……”高建国被儿子前所未有的顶撞和那直指要害的问题激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着,指着高远,“你小子!反了天了!敢这么跟你老子说话?!”
“我不是顶撞你,爸。”高远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深沉的力量,“我是这个家的儿子,也是玲子的哥哥。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你们——看着妈被病痛折磨,看着爸被‘优化’压垮,看着玲子……”他顿了顿,没说出“换亲”那两个字,但眼神扫过高玲惊恐的小脸,意思不言而喻,“我不想再让这个家,被一个‘穷’字,压得一个一个倒下!”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铁皮风扇在头顶徒劳地转动,发出单调的“嗡嗡”声。
王秀英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面前的糊糊碗里。
高玲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扑进母亲怀里,瘦小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高建国怔怔地看着儿子,看着那张年轻得甚至还有些稚气的脸,可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像燃烧的炭火,坚定、炽热,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仿佛能扛起整个世界的重量。那眼神,让他感到陌生,又隐隐感到一丝……心酸和莫名的依靠。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闷闷地、几乎是嘟囔着说:“……晚上……别太晚回来……路上……小心点。”
高远紧绷的肩线终于微不可查地松弛下来,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他知道,守护家人的第一道关卡,他闯过来了。这仅仅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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