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被掀开,凛冽的寒风灌入,带着一股熟悉的、清冷的梅香。
外面并非东厂据点,也非苏家别院,而是一处隐匿在山坳中的温泉别庄。此处是谢无咎多年前以化名置办的产业,连皇帝也未必知晓。
番子们无声而迅速地清理现场,布置防卫,将两人送入内室。
温泉氤氲的热气暂时驱散了血腥和寒意。
苏瓷靠在池边,任由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左肩的剧痛在血脉之力和温泉的双重作用下稍稍缓解。谢无咎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守在外间,隔着屏风,能听到他压抑的咳嗽声和偶尔踉跄的脚步声。
他伤得极重,却固执地不肯远离。
苏瓷闭上眼,脑海中飞速掠过今日发生的一切:赫兰烬的诡异手段、魂晶玉的诅咒、地砖上浮现的阵纹、他最后那自戕般的行为、还有那句“真凤已醒,龙脉将裂”……
以及,谢无咎那不合常理的、近乎同归于尽的救护。
她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谢无咎。”
屏风外的脚步声骤然停住。
“赫兰烬剜心之前,看了我一眼。”苏瓷缓缓道,“他看的不是我,是我流血的肩膀。我的血和你的血,混在一起,变成了紫色。”
屏风后一片死寂,连咳嗽声都消失了。
“那阵纹,不是北狄的巫咒,或者说,不完全是。”苏瓷继续冷静地分析,仿佛受伤濒危的人不是自己,“它更像一种……古老的封印,或者……召唤阵。需要特殊的血脉才能触发,甚至……需要两种特定的血融合。”
她顿了顿,说出那个最关键的猜测:“他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杀我,也不是杀皇帝。他是要我和你的血,混合在一起,滴在那特定的阵眼上。”
“他用自己的心口血做最后的引子,强行完成了那个阵,对吗?”
长时间的沉默。
久到苏瓷以为谢无咎不会回答,或者已经昏死过去。
终于,屏风后传来他极其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嗯。”
“那阵……是什么?”苏瓷问。
谢无咎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龙泣。”
苏瓷心头猛地一跳。龙泣?传说中唯有真龙血脉遭受极致的痛苦与背叛时,以其心血为引,方能触发的、最凶戾的皇家秘阵?此阵一旦触发,龙脉必生剧变,天下动荡……
“所以,”苏瓷的声音冷了下去,“赫兰烬要的根本不是暂时的龙脉之气,他要的是彻底搅乱大胤根基。而你和我的血……”
“是钥匙。”谢无咎接话,声音里带着浓重的自嘲,“开启‘龙泣’的,最后一把钥匙。”
原来,从始至终,他们都陷在一个更大的局里。太后、北狄、甚至可能还有更多隐藏的势力,他们的目标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权位争夺。
而她和谢无咎,这两把“钥匙”,竟直到阵启之时,才隐约窥见棋盘的一角。
“你早就知道?”苏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猜到了一部分。”谢无咎低声道,“但不知……需要你的血。”
所以,他方才那般恐慌,不只是怕她死,更是怕……他们的血,真的成了祸乱天下的引子?
苏瓷靠在池边,温热的泉水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真相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狰狞。
屏风后,传来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
苏瓷眼神一凛,强撑着站起身,扯过一旁的外袍披上,绕出屏风。
只见谢无咎倒在地上,蜷缩着,面色金纸,唇边不断溢出黑血,已然彻底昏迷过去。心口的伤处,因为方才的强行运功和情绪波动,彻底崩裂,鲜血汩汩涌出,几乎在他身下汇成一小滩。
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面绣着张口鲵鱼的玄色小旗。旗面被他的血浸透,那鲵鱼的图案在血泊中显得越发狰狞诡异。
苏瓷站在原地,看了他很久。
这个她恨了两世的男人,这个身负无数秘密、与她血脉相连又相克的男人,这个一次次将她拖入深渊、又一次次近乎自毁地护住她的男人。
此刻毫无声息地倒在她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杀了他,此刻易如反掌。
许多恩怨,似乎都能在此刻了结。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尖掠过他冰冷的脖颈,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脉搏。
最终,她的手指停留在他心口那可怕的伤口附近。
腕间的赤阳暖玉微微发烫,那卷鲵鱼古卷的内容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的冷光。
指尖凝聚起刚刚恢复的、微薄的血脉之力,混合着暖玉的至阳气息,缓缓点向他心口那狰狞的伤口。
不是救赎。
是交易,是利用,是更深沉的捆绑。
“谢无咎,”她对着昏迷的他,一字一句,冰冷地宣告,“你的命,是我的了。”
“在我弄清楚一切,利用完你最后的价值之前——”
“你不准死。”
指尖触及冰冷肌肤,血脉之力混合着赤阳暖玉的温润气息,如涓涓细流,艰难地渗入谢无咎心口那道狰狞的伤口。
苏瓷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左肩的剧痛和自身的虚弱让她每一次催动力量都如同刮骨。但她眼神冷冽,不见半分动摇,仿佛正在进行的不是救治,而是一场冷酷的驯服。
昏迷中的谢无咎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极痛苦的闷哼,眉宇紧紧蹙起,仿佛在抵抗这股外来的力量。那面被他死死攥着的鲵鱼玄旗,旗面上的血迹仿佛活了过来,微微蠕动,散发出更加阴寒的气息,竟隐隐与苏瓷的力量形成对抗。
苏瓷冷哼一声,腕间四道痕印幽光一闪,属于苏家血脉的、更为古老纯粹的力量骤然加强,强行压下了那旗子的异动。暖玉之光温和却坚定地包裹住他心脉,暂时护住了那不断流失生机的核心。
他的脉搏,终于从几近消失的边缘,被强行拉回一丝微弱却持续的跳动。
做完这一切,苏瓷几乎脱力,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桌案才稳住身形。她看着地上依旧昏迷不醒、但气息总算不再继续衰败下去的谢无咎,眼神复杂难辨。
杀意未消,疑虑更重,但此刻,他不能死。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是留守的东厂心腹番子。“督主?娘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谨慎。方才里面的动静显然惊动了他们。
苏瓷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恢复了几分平时的清冷:“他伤势过重,暂时昏厥。拾掇一间干净的厢房,抬他过去,小心些。”
“是。”番子应声,悄无声息地进来两人,动作熟练地将谢无咎抬起,送入隔壁早已备好的房间。
苏瓷没有跟去,她重新滑入温热的泉水中,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着混乱的思绪。
龙泣阵。双血钥匙。赫兰烬的最终目的。谢无咎的隐瞒。那面诡异的鲵鱼旗……
还有,她自己的苏家血脉,在这其中扮演的、似乎远超她预料的角色。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依旧沉暗,温泉的水温渐渐降低。苏瓷感到左肩的伤口在那股阴寒诅咒之力被暂时压制后,开始缓慢愈合,力气也恢复了些许。
她起身更衣,脚步仍有些虚浮,却坚持走向谢无咎所在的厢房。
房间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谢无咎躺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如纸,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许。一个番子正小心翼翼替他更换心口染血的绷带,看到苏瓷进来,立刻躬身退到一旁。
苏瓷挥手让他下去,独自走到床边。
她审视着他的睡颜(如果那能称为睡颜的话),褪去了平日里的阴鸷偏执和疯狂,此刻的他,脆弱得近乎透明,唯有那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心,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痛苦与挣扎。
她的目光落在他依旧紧握的右拳上——那面玄旗被他死死攥着,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鬼使神差地,苏瓷伸出手,试图将那面旗子从他手中取出。
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冰冷滑腻的旗面,谢无咎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没有醒来,却仿佛陷入了更深的梦魇,额头渗出大量冷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抗争。
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的词语从他齿缝间溢出:
“……母妃……冷……”
“……棺……打不开……”
“……不是……不是我……”
“……阿辞……快跑……”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用气音嘶吼出来,带着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苏瓷的手顿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
母妃?棺椁?不是他?还有……让她跑?
前世的记忆碎片与今生的重重疑窦疯狂撞击。她想起冷宫里关于那位早逝柔妃的零星传闻,想起朱雀大街雪包下那具雕着鲵鱼的乌木棺,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痛与荒寂……
一个模糊而惊人的猜想浮上心头:谢无咎身上背负的秘密,或许远不止真皇子身份和疯批的野心那么简单。他的残忍偏执之下,是否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惨痛与身不由己?
就在她心神震动之际,谢无咎攥着旗子的手忽然松开了一瞬!
苏瓷立刻趁机将那面玄旗抽了出来。
旗子离手的刹那,谢无咎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像是脱离了某种可怕的桎梏,整个人骤然松弛下来,呼吸也变得稍微顺畅了一些,只是依旧昏迷。
苏瓷捏着那面冰冷诡异的旗子,旗面上的鲵鱼图案在昏暗灯光下仿佛活物,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正幽幽地盯着她。
她不再犹豫,转身走到灯下,仔细审视这面屡次出现的邪旗。
旗子的材质非布非革,触手冰凉滑腻,隐隐能感受到内部蕴含的阴寒能量。旗杆是某种乌木所制,顶端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毫不起眼的黑色珠子。
苏瓷尝试将一丝微弱的血脉之力注入旗中。
就在力量触及旗面的瞬间——
嗡!
她脑中猛地一眩,眼前的景物骤然扭曲、变换!
不再是昏暗的厢房,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暗的废墟。断壁残垣,焦土千里,天空是永恒不变的昏黄色,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死寂的气息。
而在废墟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得无法想象的黑色祭坛。祭坛的样式,与她之前在地底见过的那个破损祭坛极其相似,却完整、宏伟、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古老威压。
祭坛之上,悬浮着一口巨大的、雕刻着无数张口鲵鱼图腾的玄色棺椁!
棺盖紧闭,却不断有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从缝隙中渗出,滴落在祭坛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每一声都仿佛敲击在灵魂深处。
棺椁周围,跪伏着无数模糊的黑影,它们没有面目,如同沉默的石像,朝着棺椁进行着永恒的祭拜。
景象诡谲、恐怖、压抑得让人窒息。
苏瓷猛地抽回力量,幻象瞬间消失,她重新回到了点着油灯的厢房,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那是什么地方?那口鲵鱼棺里……又藏着什么?
这面旗子,竟然是一个……通往某个恐怖之地的钥匙?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骇,目光再次落回旗杆顶端那颗黑色珠子上。方才幻象出现时,这颗珠子似乎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下。
她尝试将力量集中,缓缓注入那颗黑珠。
这一次,没有出现幻象。黑珠表面泛起涟漪般的光晕,一段极其模糊、断断续续的画面和声音,猛地冲入她的脑海——
……冲天的火光……华丽的宫殿倾塌…………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带着庭儿走!永远别回来!”……一个少年模糊的背影,背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在雪地里踉跄奔跑,身后是追兵的呼喝与箭矢破空声…………冰冷的宫殿深处,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身影,将一把匕首塞进少年手中,声音毫无温度:“想活,就去杀了里面那个人。”…………少年颤抖着手,推开殿门,殿内龙床上,躺着一个面色灰败、与他眉眼有几分相似的男人…………画面戛然而止,最后定格在一双充满极致痛苦与绝望的、年轻谢无咎的眼睛上……
苏瓷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桌沿上,打翻了油灯。
灯盏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火苗舔舐着地板,映照着她瞬间苍白如雪的脸。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
那个女人是谁?那个被叫做“庭儿”的孩子?那个被迫弑亲的少年……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