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居小院的寂静,被楼下商队启程的喧嚣打破。车马辚辚,驮铃叮当,赵磐粗犷的吆喝声隐约传来。谢无咎站在窗边,缝隙间透出的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离去的时间到了,但他心中的警兆却如同蛛网般越缠越紧。
床榻上,苏瓷背对着他,呼吸平稳,似乎仍在药力下沉睡。但谢无咎敏锐地察觉到,她搁在薄被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醒着,并且在专注地倾听。
她在等他的决定。或者说,在评估他接下来的行动,以判断自己的处境。
谢无咎无声地吸了口气,压下左臂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和因内力损耗带来的眩晕。他转身,走到桌边,将赵磐留下的那包粗粝的干粮和一小袋碎银推到她枕头旁不远处。
“商队要走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刻意维持的、不带波澜的平稳,“雾瘴驿不安全,我们必须离开。”
苏瓷没有转身,只有肩颈细微的线条绷紧了一瞬。
“两条路。”谢无咎继续道,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脊背上,“一,跟赵磐的商队混出去,他们走官道,相对平稳,但目标明显,易被追踪。二,我们单独行动,潜入山林,绕开主要关卡,更隐蔽,但……前路未知,我的状态,未必能护你周全。”
他将选择权,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方式,摆在了她面前。没有强迫,没有隐瞒风险,甚至点明了自己此刻的虚弱。这是一种试探,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尊重。尽管这尊重来得如此艰难和别扭。
苏瓷依旧沉默着,但谢无咎能感觉到她周身气息的细微变化。她在思考,在权衡。恨意并未消失,但求生欲和理智正在占据上风。
良久,就在楼下喧嚣渐止,赵磐似乎即将前来催促时,苏瓷极轻地、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林。”
她选择了更危险、更不可控,但也更有可能摆脱各方视线的山林之路。
谢无咎眼底深处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这个选择,符合她骨子里那股不肯受人摆布的倔强。
“好。”他没有多余废话,迅速将干粮和银两收好,又从怀中取出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温润剔透的青鸾玉佩,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这个,你拿着。”
苏瓷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没有回头,但谢无咎能感觉到她骤然急促的呼吸。
这枚玉佩,在破庙中曾与她产生过奇异共鸣,是她动用禁术的媒介,也承载着她无法理解的过往。它既是宝物,也可能是不祥之物。
“或许……关键时刻有用。”谢无咎补充道,语气干涩。他无法解释更多。
一只纤细、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彻骨的手,从薄被下伸出,迟疑地、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接过了那枚玉佩。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苏瓷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一丝。她没有道谢,只是迅速将玉佩塞入怀中,然后掀被起身,动作因虚弱而有些摇晃,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走吧。”她甚至没有看谢无咎一眼,径直向门口走去,仿佛刚才那个艰难的选择已经耗尽了她所有软弱的余地。
谢无咎看着她倔强的背影,默默跟上。
两人避开前院,从客栈后门悄无声息地溜出,融入雾瘴驿清晨潮湿而混乱的街巷。谢无咎刻意落后半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个头戴斗笠的灰色身影没有再出现,但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并未消失。
他们需要尽快离开驿站范围。
就在他们穿过一条堆满货箱的狭窄小巷,即将踏入镇外密林的边缘时,异变突生!
一道锐利的破空声自上而下袭来!目标并非谢无咎,而是走在前面的苏瓷!
是一支小巧却闪着幽蓝寒光的吹箭!
谢无咎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左手猛地将苏瓷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时右手闪电般挥出!
“叮!”
一声脆响,吹箭被他用指尖弹开,钉在一旁的木箱上,箭尾兀自颤抖。但与此同时,他左臂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彻底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刚刚包扎好的布条,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苏瓷被他护在身后,撞在他坚实的后背上,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好看到那支淬毒的吹箭和谢无咎瞬间苍白的脸色。她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感动,而是更深的烦躁和一种……被卷入漩涡的无力感。
袭击者并未现身,只有巷子两旁高高低低的屋顶上,传来几声如同夜枭般的怪笑,随即消失无踪。
是警告?还是试探?
谢无咎强忍着剧痛和眩晕,拉住苏瓷的手腕,低喝一声:“走!”
不容她挣扎,他带着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入了前方郁郁葱葱、光线瞬间暗淡下来的密林。
一进入林中,那股被窥伺的感觉似乎减弱了一些。谢无咎不敢停留,凭借着对方向的模糊记忆和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林木更茂密处跋涉。
苏瓷被他半拖半拽着,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呼吸急促,体力迅速消耗。但她咬紧牙关,没有抱怨,也没有挣脱。她知道,此刻停下就是死路。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确认暂时甩掉了可能的追踪,谢无咎才在一个被巨大蕨类植物掩盖的山壁凹陷处停了下来。他松开苏瓷,背靠着湿滑的岩壁,剧烈地喘息着,左臂垂落,鲜血滴滴答答落在脚下的腐叶上,脸色白得吓人。
苏瓷也瘫坐在地,靠着另一侧岩壁,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谢无咎那惨烈的伤口和摇摇欲坠的模样,又想起方才那支射向自己的毒箭,心中五味杂陈。
她拿出怀中那块硬邦邦的干粮,掰下一小块,默默递过去。
谢无咎愣了一下,抬眼看向她。
苏瓷却避开了他的视线,只是固执地举着那块干粮,声音低哑:“不想死在这里,就吃点东西。”
没有关怀,只有最实际的需求陈述。
谢无咎沉默地接过,机械地塞入口中,干涩粗糙的饼渣划过喉咙,带来些许真实的饱腹感。他也递给她一块。
两人就这样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在阴暗潮湿的岩缝里,沉默地咀嚼着赖以活命的食物。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泥土味和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
吃完干粮,谢无咎撕下衣摆,试图重新包扎左臂的伤口,但单手操作极为困难,鲜血不断涌出。
苏瓷看着他那笨拙而狼狈的样子,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语气生硬:“我来。”
谢无咎动作一顿,抬头看她。
苏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赌气的固执。“看什么?你死了,我也活不了。”她抢过他手中的布条,蹲下身,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他伤口周围的血污。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足够认真。
谢无咎任由她动作,目光复杂地落在她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她能主动靠近,哪怕动机是“利益捆绑”,也足以让他冰封的心湖裂开一道缝隙。
包扎的过程中,两人不可避免地会有肢体接触。她的指尖冰凉,偶尔划过他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小的战栗。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森林深处不知名虫豸的鸣叫。
就在苏瓷即将打好最后一个结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谢无咎因忍痛而紧握的右手。他掌心的旧伤疤和某些独特的茧子,让她动作猛地一顿。
一些更加模糊、却更加久远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碎片般浮上脑海——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类似茧子的手,在雪夜里,极其温柔地……拂去她发间的落雪……】
【同样是这只手,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死死攥着一卷明黄……递到她面前……】
画面闪回得太快,太混乱,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头痛。苏瓷手一抖,包扎的布结差点松开。
“怎么了?”谢无咎察觉到她的异常。
苏瓷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后退两步,背靠着岩壁,脸色更加苍白,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他掌心的秘密。
谢无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心中了然。有些痕迹,是时光和经历都无法磨灭的。
他缓缓摊开手掌,将那几处旧疤和茧子暴露在她面前,声音低沉而平静:“有些过去,你想不起来,但它们确实存在。”
他没有逼迫,只是陈述。
苏瓷死死盯着他的手,又抬头看向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没有算计,没有压迫,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承载了太多她无法理解的东西的……疲惫与沧桑。
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口,但此刻,一种更庞大的、关于“真相”的迷雾,将她紧紧包裹。
她是谁?
他又是谁?
他们之间,到底隔着怎样一段……沾满鲜血与风雪的过往?
森林幽暗,前路迷茫。
而这一次,探寻答案的种子,似乎在她冰冷的心土下,悄然埋藏。
林间光线愈发晦暗,湿冷的空气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挂在蛛网和蕨类植物的叶尖。岩缝里,两人之间那短暂因包扎而拉近的距离,再次被苏瓷眼中升腾的惊疑与疏离填满。她靠着岩壁,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去,目光却像受惊的鹿,在谢无咎摊开的手掌和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间逡巡。
那些茧疤,像无声的铭文,刻录着她无法触及的过往。头痛欲裂,混乱的碎片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比身体的伤痛更折磨人。
谢无咎没有催促,只是缓缓收回了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左臂的伤口上。苏瓷笨拙但认真的包扎暂时止住了血,但毒素和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志。他知道,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落脚点和更有效的药物,否则两人都撑不了多久。
他撕下另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将伤口更紧地捆扎固定,动作间牵扯的剧痛让他额角青筋跳动,冷汗浸湿了鬓发。
苏瓷看着他沉默忍受痛苦的模样,心头那股烦躁感更甚。她讨厌这种被迫的关联,讨厌自己因他的伤势而产生的那一丝丝不该有的……牵动。她别开脸,望向岩缝外被浓密植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就在这时,她怀中的青鸾玉佩,毫无预兆地再次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温热。
不是之前动用禁术时的灼热,而是一种……如同共鸣般的、温和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它。
苏瓷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眉头紧蹙。这玉佩的异动,总伴随着不祥或转折。
几乎同时,谢无咎也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向密林深处某个方向。他虽重伤,但九千年淬炼出的灵觉仍在。“有东西靠近。”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警惕,“不是人。”
话音未落,一阵奇异的“沙沙”声由远及近,不像是风吹树叶,更像是无数细足刮擦地面的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空气中,隐约飘来一股淡淡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味。
苏瓷的心脏骤然缩紧!这气味……她在黑苗寨子的祭坛附近闻到过!是那种驱使尸傀的幽绿光芒散发出的气息!
谢无咎强撑着站起身,将苏瓷拉到自己身后,右手紧握成拳,指间隐隐有金芒流转,已是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左臂的伤让他无法用剑,战力大打折扣。
“沙沙”声越来越近,透过蕨类植物的缝隙,隐约可见一些扭曲的、非人形的黑影在林木间蠕动靠近!它们移动的方式极其诡异,时而贴地爬行,时而如同没有骨头般攀上树干。
是更高级的尸傀?还是南疆密林中其他未知的邪祟?
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苏瓷的脖颈。刚出狼窝,又入虎穴?难道真要死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就在那甜腻腐朽的气味浓郁到令人作呕,黑影即将扑出植被的刹那——
苏瓷怀中的青鸾玉佩,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青光!
这一次,光芒不再微弱,而是如同一个小型的青色太阳,瞬间将阴暗的岩缝照得透亮!一股温和却磅礴的净化之力以玉佩为中心,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吱——!”
那些逼近的黑影仿佛被烈阳灼伤的鬼魅,发出尖锐刺耳的惨嚎,身上冒出浓郁的黑烟,原本扭曲的身形在青光中如同蜡像般融化、消散!那股甜腻的腐朽气味也被冲散了不少。
青光持续了约莫三息时间,才缓缓收敛,重新变回玉佩原本温润的模样。但岩缝周围,已是一片死寂,那些诡异的“沙沙”声和黑影都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瓷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中的玉佩,又看看前方空荡荡的林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玉佩……竟然有如此威力?
谢无咎也震惊地看着她,不,是看着她手中的玉佩。他比苏瓷更清楚这青光的意味——这绝非寻常法宝能有的净化之力,其中蕴含的意境,甚至隐隐超越了他在皇室秘藏中见过的某些上古遗物。这青鸾玉佩,与苏瓷的渊源,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危机暂时解除,但两人都不敢放松。这玉佩的异动,无疑像黑暗中的明灯,可能会吸引来更可怕的存在。
“不能待在这里了。”谢无咎当机立断,声音因虚弱而有些喘息,“这光太显眼。”
苏瓷默然点头,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残留的温热让她冰冷的手指恢复了一丝知觉。
两人迅速离开岩缝,再次潜入密林。这一次,谢无咎的步伐明显踉跄了许多,左臂的伤势和方才强行凝聚内力,让他几乎到了极限。苏瓷不得不偶尔伸手搀扶他一下,动作依旧僵硬,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抗拒。生存的本能,暂时压过了一切。
他们在林中艰难地跋涉,试图找到一个相对安全隐蔽的藏身之处。天色越来越暗,林中的湿气加重,一场暴雨似乎在酝酿。
就在苏瓷几乎要撑不住时,她的目光被右前方一片异常茂密的藤蔓吸引。那些藤蔓缠绕在一处陡峭的山壁上,但仔细看去,藤蔓后方似乎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那里……”她喘着气,指向那个方向。
谢无咎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凝神感知了片刻,点了点头:“气息相对干净,没有活物盘踞的迹象,可以暂避。”
两人拨开厚重的藤蔓,果然发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天然石洞。洞口狭窄,但进去后内部空间却不算小,干燥通风,竟然是一处难得的栖身之所。
谢无咎让苏瓷先进去,自己则在洞口附近布置了几个简易的预警机关,又仔细清除掉他们来时的痕迹,这才疲惫地钻进洞中。
洞内一片漆黑,只有洞口藤蔓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两人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都已是筋疲力尽。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交织。
苏瓷摸索着掏出水囊,喝了一小口,又递给谢无咎。这一次,他没有拒绝,接过喝了几口,干裂的嘴唇得到些许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