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人间梦演 > 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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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涛那总是嬉皮笑脸的神情罕见地收敛了,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消化这个惊天消息,又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时,眼神里多了种平时没有的认真和笃定。

“行,”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不少,“苏然,既然你想好了,什么理由,兄弟我也不多问了。你从小到大就比我们都有主意,我信你不是胡来。”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反正你也知道,我这成绩,上个破大专都够呛,留在家里也是混日子。咱们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别的话我也不多说。”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苏然的肩膀上,目光灼灼:“我回家收拾东西,等你通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外面天地那么大,总不能少了兄弟我给你搭把手。”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他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在陈述一个决定。

苏然看着他,墨色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是一种默认。

一旁的范思思看着这两个人三言两语就定下了关乎未来的“闯荡”计划,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徒劳。她看着苏然那张冷峻又决绝的侧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涌上心头,还夹杂着对他未来的担忧。她用力咬了一下嘴唇,把快要涌出来的酸涩逼了回去,声音有些发硬:

“我……我先回家去了。”

说完,她甚至不敢再多看苏然一眼,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这片让她窒息又难过的地方,纤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喧闹的人群里。

看着堂姐仓促离开的背影,范涛叹了口气,重新勾住苏然的肩膀,把他往人少的地方带了带。

“喂,苏然,”范涛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点复杂的情绪,“有件事……我姐死活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得知道。”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苏然的脸色,才继续说下去:“她拿到offer了,加州的一所挺不错的大学,九月份就走。手续都快办完了。”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苏然的目光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范涛看着他那副样子,有点急了:“你别给我装听不懂!从小到大,我姐对你什么心思,别说你看不出来?我特么一个旁观者都看得一清二楚!是,你是牛逼,你是天才,你心里装着大事,看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儿女情长。”

他语气里带上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可有时候,你是不是也该低头看看,考虑考虑这些问题了?这一出去,可能就是天南海北,可能就……真没以后了。”

他把最想说的话抛了出来,像是在苏然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足以激起涟漪的石头。然后,他紧紧盯着苏然,想从他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松动。

范涛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苏然一直严密防护的心底最深处。他沉默着,目光投向范思思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空荡的校门口和晃动的光影。喧闹的毕业人群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收回视线,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没有看范涛,只是望着远处虚空的某一点,唇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弧度,低声吟出两句诗:

“苔花怎堪攀烈日,深埋寒土护牡丹。”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风里,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范涛愣了一下,他语文不算好,但这两句诗里的意思,他却听得明明白白——

苔花(他自己)怎么可能配得上去攀附(匹配)那耀眼如烈日的(范思思)?不如就深深埋藏在冰冷的土壤里(隐匿自己的身份和情感),默默守护着她这株国色天香的牡丹(尽自己所能保护她)。

这哪里是诗,这分明是苏然给自己判的刑,是他内心深处所有自卑、挣扎与最终抉择的写照。他将自己比作最卑微的苔花,见不得光,而范思思是他永远不敢、也不能去触碰的烈日与牡丹。他选择的路,是深埋,是沉默,是守护,却唯独不是并肩。

范涛所有劝说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苏然清俊却写满寂寥的侧脸,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苏然不是冷漠,不是不懂,而是太清醒,清醒地划下了一道他自认为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包括交白卷,或许都与他这种深入骨髓的自我认知和想要“守护”什么的心态有关。

范涛听着那两句沉郁的诗,看着苏然眼中深藏的寂寥,心里像被泡发了的黄连,苦涩得说不出重话。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手用力揉了揉鼻子,像是要驱散某种酸涩感。

“行了,老苏,别跟我这儿念诗了,听得人心里怪堵的。”他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罕见的怅惘,“你是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吗?”

他的目光飘向远处喧闹的人群,思绪却仿佛飞回了很久以前。

“我第一次见你,好像也是这么个夏天,天热得知了都没力气叫。”范涛的声音沉入回忆里,“就在你家,不对,是苏婆婆家那个筒子楼底下。你一个人坐在树荫底下的石阶上,手里拿着本破旧得快散架的古诗选,安安静静地看,周围小孩闹翻天你也跟没听见一样。”

“那时候你多大?六七岁?瘦得跟豆芽菜似的,穿着洗得领口都松了的旧T恤,但背挺得笔直。”范涛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不算笑的表情,“我当时觉得你这人特没劲,想逗逗你,就跑过去抢你的书。”

“你记得你怎么着吗?”范涛看向苏然,眼神复杂,“你没哭没闹,甚至都没大声骂我,就那么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冷得很,一点都不像个小孩。你说:‘还给我。’那语气,平静得吓人。我当时不知怎么的,就怂了,把书还你了。”

“后来我才从我妈那儿知道,你是苏婆婆从孤儿院领回来的,婆婆没儿没女,把你当亲孙子疼,但日子过得紧巴。”范涛叹了口气,“我妈心软,那之后总让我给你送点吃的,糖饼、煮玉米什么的。一开始你根本不要,门都不开。是苏婆婆笑着接过去,硬拉着你跟我说谢谢。”

“再后来,我妈干脆让你来我家吃饭。你就坐在角落里,吃得特别慢,特别干净,一粒米都不剩。吃完还会站起来说‘谢谢叔叔阿姨’。”范涛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这人吧,看着冷,心里比谁都懂事,也比谁都…倔。”

他的目光回到苏然脸上:“苏婆婆走的时候,你十二岁吧?我和我爸我妈都去了。你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黑衣服,瘦得脱形,但一滴眼泪都没掉,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接待来吊唁的人,像个大人一样。我看着你那样,心里难受得厉害。”

“后来你一个人守着婆婆那房子,我妈怕你饿死,三天两头让我去给你送饭。你一开始还是不肯要,后来大概实在没办法了,才接受。但每次都会想办法还回来,不是帮我写点作业,就是把他捡瓶子卖的钱塞给我妈。”

范涛的声音有些哑:“老苏,咱俩是一块穿开裆裤长大的,但你穿的,是我妈看我长高了穿不下、硬塞给你的旧裤子。你吃的,是我家偶尔多出来的一口饭。你走的每一步,都比我们难得多。”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拍了拍苏然的肩膀,“你说不读了,我信你不是胡闹。你交白卷,肯定有你的道理。你从小到大,主意比谁都正。你说闯闯,那我就跟你去闯闯。别的没有,力气我还有一把。”

“至于我姐……”范涛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她是要飞走了。但有些事,不是只有一条路。苔花不见得就一辈子是苔花。”

他的回忆和话语,像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露出了苏然冰冷外表下那段艰辛又温暖的成长轨迹,也道出了他为何会如此毫不犹豫地选择跟随。

苏然听着范涛的话,眼中的冰层似乎融化了些许,但那份深沉的底色依旧未变。他微微颔首,对范涛的理解和毫无保留的支持表达了一种无声的感谢。

“刚满十八岁,”苏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超乎年龄的清醒与重量,“未来的变数太多,谁又能看得清几步之后?我不敢,也不能轻易给她任何承诺。那是束缚,也是不负责任。”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过眼前的教学楼,望向了更遥远的未来:“她有她的通天大道,明媚耀眼。而我……”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没有自卑,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我需要先让自己扎根,努力生长。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能成为一棵足够坚实的大树,让她可以站在我的肩膀上,去更高的地方,更自由地起舞。”

他转向范涛,那双总是疏离的墨色眼眸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眼前人的影子,带着一种沉重的认可:“涛子,这辈子,能称得上兄弟的,也就你一个了。有些事,有些打算,我现在没法细说,但路上,我会慢慢告诉你。”

“至于第一站,”苏然的眼神重新聚焦,变得锐利而充满目标感,“三都市。那里是漩涡中心,机会最多,规则也最赤裸。我们要去,就去那里。那里会是我们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跳板。”

范涛听到“三都市”这三个字,心里猛地一震。全国经济心脏,遍地黄金也遍地荆棘。以苏然的头脑和狠劲,去那里的确可能闯出一片天,但其中的艰险也可想而知。他甩开脑子里瞬间涌上的纷乱思绪,既然决定了,就不想那么多。

“成!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范涛用力一点头,把对未来那点模糊的担忧压下去,转而换上平时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反正现在毕业了,天高皇帝远!哎,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

“反正离出发还有几天,闲着也是闲着。跟你说个新鲜事,听说最近咱们镇来了好多考古队的专家,阵仗不小!”

他语气里带着神秘和兴奋:“咱们镇不是叫凉潭镇吗?怪就怪在,谁也不知道那名儿里的‘潭’到底在哪儿!头几天不是下了暴雨闹泥石流吗?把镇子西头老山崖底下冲垮了一大片,结果你猜怎么着?露出来一个黑黢黢的地下河口!”

他比划着:“街坊都传疯了,说有人壮着胆子进去看了,里面可不是普通的山洞,好像是一条人工修过的地下长廊,深得很,走到头是个冒着一股子寒气的大水潭,深不见底!路边还散落着好多破破烂烂的陶罐瓦片,看着就年头久远!”

范涛越说越兴奋,用手肘撞了一下苏然:“怎么样?反正没事干,叫上我姐,咱们去逛逛呗?说不定运气好,捡个什么古董宝贝,那咱们去三都市的启动资金不就有着落了?哈哈哈!”他虽然笑着,但眼里闪烁着探险的好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