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把日头烤得毒辣,玉米地里的热气裹着土腥气往上涌。苏瑶戴草帽蹲垄沟里,指甲缝全是玉米须子的黄渣。剥到第三麻袋,右手虎口突然刺疼,抬手见磨破的水泡混着汗水,火辣辣地烧。
“娘,歇会儿。”陆星辰拎水壶跑过来,壶盖没拧紧,水顺着胳膊肘往下滴,在滚烫的土地洇出一小片深色。
苏瑶接水壶灌两口,凉水滑过喉咙,压不住浑身的燥。不远处打谷场上,社员们围着玉米堆忙活,此起彼伏的捶腰声和抱怨飘过来。王寡妇的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举镰刀往玉米秸上磕硬壳:“这鬼天气,再剥下去怕是要少层皮!”
二柱子媳妇往手心啐口唾沫,搓得咯吱响:“可不是,我家那口子昨儿夜里疼得直哼哼,拿热水泡半宿才缓过来。”
苏瑶望着堆成小山的玉米犯愁。今年雨水好,玉米收得多,光靠手剥,怕是得剥到霜降。正琢磨找老李商量雇人的事,眼角瞥见陆宇轩蹲玉米堆旁,不知在捣鼓啥。
小娃子捡了块豁口木板,攥着颗生锈的钉子,对着玉米棒子比划。玉米粒被他抠得乱七八糟,黄澄澄的碎渣落了一衣襟。
“宇轩,别玩了,去树荫底下歇着。”苏瑶喊他。
陆宇轩头也没抬,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娘,我在想办法。”他把钉子往木板上敲敲,钉子歪歪扭扭立起来,“你看,这样能不能把皮刮下来?”
苏瑶走过去一看,忍不住笑了。木板上钉着三颗钉子,间距刚好比玉米棒窄点。他拿个玉米在钉子中间来回蹭,外面的硬壳还真被刮开道缝。
“有点意思。”苏瑶蹲下来帮他扶木板,“再试试?”
陆宇轩眼睛亮了,又找根细麻绳,把木板绑旁边石碾子上。踮着脚抱起个大玉米,使劲往钉子上怼,硬壳“咔嚓”裂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饱满的玉米粒。
“成了!”他兴奋地蹦起来,玉米粒顺着衣襟往下掉,“娘你看,这样不用使劲抠了!”
旁边的社员们都围过来看热闹。二柱子蹲下来试了试,啧啧称奇:“这小玩意儿比手快多了!宇轩这娃,随他娘,脑子灵光!”
陆宇轩被夸得脸通红,埋头又往木板上钉两颗钉子。这次他把钉子敲得高低错落,像排小牙齿。苏瑶帮他扶着玉米,刚往钉子上一蹭,硬壳顺着缝隙裂开,露出里面金黄的籽粒,剥起来省大半力气。
“再加个木把手就更好了。”苏瑶找根短木棍,用麻绳绑木板上,“这样不用蹲地上,站着就能剥。”
陆宇轩照着样子又做两个,分给王寡妇和二柱子媳妇。两个女人一试,笑得合不拢嘴:“这可比用手快多了!宇轩真是个小发明家!”
那天下午,打谷场上多了三个简易剥壳器。社员们排着队用,剥玉米的速度快了不少。陆宇轩守在自己的“发明”旁,谁用他都盯着看,时不时提醒:“慢点推,别把玉米粒蹭掉了。”
太阳落山时,苏瑶清点麻袋,发现今天剥的玉米比昨天多近一半。她摸着陆宇轩的头,掌心沾的玉米须子蹭他一脸:“我们宇轩立大功了!”
陆宇轩把脸埋她怀里,闷闷地说:“娘,我还能做得更好。”
接下来三天,陆宇轩像着了魔。放学就往大队部的仓库钻,把里面堆的破木板、旧钉子全翻出来。陆星辰帮他找工具,陆诗涵搬个小板凳坐旁边,给他递钉子递锤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苏瑶忙完罐头厂的活就去看他。仓库地上铺着层稻草,散落着各式各样的零件:自行车上卸下来的链条,罐头盒剪的铁皮,从二柱子家借来的小锯子。陆宇轩跪在稻草上,鼻尖沾着灰,正用砂纸打磨块木板,专注得没察觉苏瑶进来。
“饿不饿?娘给你带了窝窝头。”苏瑶把油纸包递过去。
陆宇轩这才抬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娘你看!”他举起手里的东西,是个巴掌大的木盒子,上面装着排锋利的铁皮齿,“我加了这个,能把玉米须子也刮下来。”
苏瑶拿个玉米试了试,果然连须子带壳一起剥下来,干干净净的。她惊喜地说:“这比之前的好用多了!”
陆宇轩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刚换的小门牙:“我还想再加个脚踏板,这样不用手使劲,踩着就能剥。”
苏瑶看着他满是裂口的小手,心里又疼又暖。找出自己做针线活的顶针给他戴上:“别太累了,明天再弄。”
第四天一早,陆宇轩举着个新做的剥壳器跑回家。这个比之前的大不少,下面钉着两块木板当底座,侧面装着个用自行车链条做的踏板,踩一下,上面的铁皮齿就转动。
“娘你看!”他踩得咚咚响,把玉米放进去,转两圈就剥得干干净净,“比手快三倍!”
苏瑶赶紧叫上老李和二柱子来试。二柱子踩着踏板剥了十个玉米,只用平时一半的时间,高兴得把陆宇轩举起来转圈:“好家伙!这玩意儿能顶三个劳力!”
消息很快传到公社。李书记亲自来看,拿着剥壳器翻来覆去地看,连连称赞:“这可是个好发明!解决了大问题!苏瑶,快把这玩意儿拍下来,寄给县科研站看看!”
苏瑶找公社通讯员借了相机,给陆宇轩和他的剥壳器拍了张照片。陆宇轩站在自己的发明旁,手里捧着个玉米,笑得露出豁牙,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木渣。
寄照片那天,苏瑶在信封里附了封信,详细写了剥壳器的用法和效率。陆宇轩趴在桌边,看着她写字,突然说:“娘,我还想做个能剥花生的。”
“好啊。”苏瑶摸摸他的头,“等你做完,娘再给你寄出去。”
半个月后,公社通讯员骑着自行车来了,手里拿着个红绸子包着的奖状,还有一套崭新的书。
“陆宇轩同学在吗?”通讯员扯着嗓子喊,“县科研站给你颁奖来了!”
陆宇轩正蹲院子里琢磨花生剥壳器,听见喊声赶紧跑出来。通讯员把奖状递给他,上面写着“少年创造奖”,还盖着鲜红的印章。那套《十万个为什么》有五本,封面上画着火箭和地球,崭新得能闻到油墨香。
“这是科研站的同志让我转交的,他们说要把你的发明推广到全县呢!”通讯员拍着陆宇轩的肩膀,“小家伙,真了不起!”
全村人都来看热闹,围着奖状和书啧啧称奇。王寡妇拉着陆宇轩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这孩子,将来准有大出息!”
陆宇轩抱着书,小脸通红,却一本正经地说:“娘,我以后要造好多机器,让大家干活都不累。”
苏瑶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眼睛有点湿润。想起刚来时,这孩子怯生生的,见了人就躲,如今却能站在人前说出自己的梦想。
那天晚上,苏瑶把奖状贴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陆宇轩趴在灯下看书,时不时指着上面的图画问苏瑶:“娘,火箭为什么能飞上天?”“地球真的是圆的吗?”
苏瑶耐心地给他讲解,心里却在想,该送他去县里的中学读书了,那里有更好的老师,能教他更多知识。
夜深了,陆宇轩抱着书睡着了,嘴角还微微上扬,像是在做什么美梦。苏瑶给他盖好被子,转身去拆今天收到的信。信封上的字迹她很熟悉,是陆战野寄来的。
信里还是短短几句话,说他一切都好,问孩子们最近怎么样,罐头厂的生意好不好。苏瑶看着看着,手指突然触到个硬硬的东西。把信纸抖了抖,一张照片掉了出来。
照片上的陆战野穿着崭新的军装,站在一个巨大的机器旁,背景是高高的厂房。他比以前黑了些,也瘦了些,但眼神依旧明亮,嘴角带着淡淡的笑。苏瑶拿着照片,看了又看,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这是我们基地的新设备,等你来了给你介绍。”
苏瑶的心跳突然快了些,她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夹进陆宇轩的书里,藏在《十万个为什么》的第一本里。
第二天一早,苏瑶去找李书记,说想送陆宇轩去县里读中学。李书记很支持:“这孩子是个好苗子,该好好培养。学费的事你别担心,公社可以出一部分。”
从大队部回来,苏瑶路过打谷场,看见社员们正用陆宇轩发明的剥壳器剥玉米,说说笑笑的,再也没人抱怨手疼了。二柱子踩着踏板,剥得飞快,嘴里还哼着小曲。
“苏知青,你家宇轩真是个天才!”二柱子媳妇笑着说,“这玩意儿比城里买的还好用!”
苏瑶笑着点头,心里却在想,该给陆战野回信了。要告诉他,宇轩得了奖,要去县里读书了;告诉他,罐头厂的生意很好,玉米罐头很受欢迎;告诉他,孩子们都很想他,她也……
她突然停下脚步,脸颊有点热。远处的玉米地里,陆宇轩正和哥哥妹妹追逐打闹,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苏瑶看着他们,心里满是希望。
日子就像这秋收的玉米,饱满而实在。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有乡亲们的互帮互助,还有远方那个人的牵挂,这样的生活,真好。
苏瑶转身往家走,要赶紧给陆战野回信,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他。还要告诉她,等他回来,让宇轩给他演示那个剥玉米机,让他看看,他们的孩子,有多棒。
路上,她碰见陆宇轩抱着书跑过来,兴奋地说:“娘,我知道火箭为什么能飞上天了!是因为有燃料!”
“是吗?那你将来也造个火箭好不好?”苏瑶笑着问。
“好!”陆宇轩用力点头,“我还要造能飞的机器,带着娘和哥哥妹妹,还有陆叔叔,一起上天!”
苏瑶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像陆战野军大衣的温度。
她知道,孩子们的梦想总有一天会实现。而她的梦想,或许也不远了。只要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些可爱的人,等待就不是煎熬,而是充满希望的期盼。
晚上,苏瑶坐在灯下给陆战野回信。写了宇轩的发明,写了他得的奖,写了他要去县里读书的事。还写了罐头厂的新产品,写了村里的玉米丰收了,写了孩子们都很想他。
写到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上了一句:“我们都盼着你早点回来。”
放下笔,苏瑶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暖暖的。仿佛能看到陆战野收到信时的样子,看到他拿着宇轩的奖状,露出欣慰的笑容。
夜深了,苏瑶把信放进信封,贴好邮票。知道这封信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他手里,却不着急。好的等待,值得花时间。
就像地里的庄稼,要经过春种夏长,才能在秋天收获满满的希望。他们的感情,也在这一天天的等待和牵挂里,慢慢成长,终将迎来属于他们的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