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板蓝根叶尖,苏婉已经蹲在地里。
布鞋沾着潮气,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被草叶划了几道红痕。手里的铅笔在记录本上移,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的鸡鸣,在清晨的薄雾里散开。“第三排第七株,叶片十三片,高度五十六厘米……”她嘴里念叨着,手指轻轻拨开叶子,查看背面有没有虫眼。这是记数据的第三个月,本子用了大半,纸页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却比刚开始整齐多了。
目光扫过最后一排,铅笔顿住了。三株板蓝根长得格外扎眼,茎秆比旁边的粗一倍,叶片油亮,连叶脉都看得清楚。
苏婉凑近些,鼻尖几乎碰到叶子,一股清苦的药味钻进鼻孔。她伸手量株高,拇指和食指张开,比平时多跨一个指节。
“六十七厘米。”报出数字又不放心,从兜里掏出软尺,小心翼翼绕茎秆缠一圈,“直径三点二厘米。”
这数据比平均值高出近一半。最让她惊讶的是根须。
轻轻拨开根部的土,白生生的须根在黑土里盘结,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株都旺盛。苏婉心跳快了几拍,想起苏瑶个月说的“选优留种”。
赶紧从兜里摸出半截粉笔,在这三株旁边的地上画圈,又在圈里打了个叉。粉笔末沾在潮湿的土上,洇出淡淡的白痕。做完才发现手心全是汗,把记录本浸湿了一小块。
“咋在这儿画圈呢?”李寡妇背着竹筐路过,筐里装着刚割的猪草,“这几株有啥不一样啊?”苏婉站起身拍裤腿上的土:“李婶你看,它们长得比别的壮实多了。”
李寡妇眯眼瞅了瞅:“是有点不一样,你打算咋整?”“我想告诉苏瑶姐。”苏婉声音小,眼睛却亮,“说不定能留种呢。”
李寡妇放下竹筐,蹲下来扒拉根须看:“你这丫头现在真上心,以前哪见你蹲地里这么久?”苏婉脸红了,低下头继续记数据,铅笔在“根须异常发达”几个字上描了又描。
那天下午,苏婉心里不踏实。记完最后一组数据,又跑到那三株板蓝根前蹲了半个多小时。阳光穿过叶片缝隙照在脸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她却像没察觉似的,数了一遍又一遍叶片数量。
晚饭时,她扒拉着碗里的高粱米饭,眼神总往窗外瞟。
她娘看出她有心事,往她碗里夹块咸菜:“是不是又做错啥了?”苏婉摇摇头,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娘,明天我想早点去药厂,有急事跟苏瑶姐说。”第二天天蒙蒙亮,苏婉揣着两个窝头出门。路上遇到去挑水的二柱子,他看她走得急,打趣道:“婉丫头这是咋了?赶着去吃喜酒啊?”苏婉没心思开玩笑,脚步没停:“我有急事找苏瑶姐。”
苏瑶正在温室给番茄授粉,看见她气喘吁吁跑进来,手里的小刷子差点掉地上:“咋了这是?跑这么急。”
苏婉把记录本往她面前一递,指着画圈的地方:“苏瑶姐你看,这几株板蓝根长得特别好,能留种不?”
苏瑶接过本子,借着晨光一页页翻,手指在苏婉标记的地方停住。
“你跟我去看看。”她放下小刷子往板蓝根地走,苏婉赶紧跟在后面,脚步有点发飘。蹲在那三株板蓝根前,苏瑶捏起片叶子在指间捻着,又扒开根部的土看了看。“确实不错。”
声音里带着笑意,“茎秆粗说明养分吸收得好,根须旺药效才足。你观察得真仔细,比我上次来瞧时还用心。”苏婉耳朵一下子热了,像被太阳晒得发烫。“那……能留种吗?”她小声问,手指绞着衣角。苏瑶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个小牌子,上面写着“留种 1号”:“把这挂上,以后多留意它们的变化;浇水别太勤,根须旺的怕涝。”苏婉接过木牌,手抖得差点拿不住,往茎秆上挂时,绳子打了好几个结才系牢。从那天起,苏婉的记录本上多了个新栏目,“留种株观察”。每天除了记常规数据,还会单独记录这三株的变化,连叶片上的绒毛数量都记下来。李寡妇路过看见,总忍不住说:“这丫头现在比会计还认真,账记得比谁都清。”
有天午后突然刮大风。苏婉正在屋里整理数据,听见外面的风声心里“咯噔”一下,抓起草帽就往外跑。板蓝根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有几株都被吹歪了腰。她赶紧找了几根竹竿,一根根把植株扶起来用绳子绑好。风最大的时候,她蹲在那三株留种板蓝根前,用身体挡住风,生怕叶片被吹破。
沙子迷了眼,疼得直流泪,直到把最后一根竹竿插好,才发现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湿透,贴在身上凉丝丝的。苏瑶送午饭来,看见她这模样赶紧把窝窝头递过去:“快歇歇,看你这满头的汗,风里跑怪累的。”苏婉接过窝窝头咬了一口,突然眼眶有点热。“婉丫头,你这阵子变化真大。”李寡妇挎着篮子路过,里面装着刚摘的豆角,“以前见人就躲,现在跟苏同志有说有笑,干活也踏实多了。”苏婉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手里的窝窝头突然觉得特别香。
那天晚上,苏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摸出压在枕头下的记录本,借着月光一页页看。从刚开始歪歪扭扭的字迹,到后来整整齐齐的表格,每一页都记着板蓝根的生长,也记着她自己的变化。想起偷换种子那天躲在玉米地里吓得浑身发抖;想起第一次去温室帮忙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想起苏瑶把记录本交给她时眼里信任的目光。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甜的混在一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一早,苏婉在记录本的扉页上写了一行字:“好好做事,不辜负信任。”字迹不算好看,却写得格外用力,笔尖把纸都戳出了小坑。
把本子放进帆布包时,发现里面多了个东西,是苏瑶昨天塞给她的药膏,专治蚊虫叮咬的。夏末时,那三株留种板蓝根长得更壮了。
苏瑶带着县科委的小李来看,他用仪器测了半天,高兴地说:“有效成分比普通的高三成,太适合留种了!”苏婉站在旁边,听他们讨论明年扩大种植的计划,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外人,倒像是这计划里的一份子。回去的路上,小李拍着她的肩膀说:“苏婉同志,你这发现可帮了大忙了。”
苏婉脸红了,却没像以前那样低下头,看着他说:“我就是记数据的时候碰巧发现的,也没做啥。”小李笑了:“机会总是留给有心人。”
那天晚上,苏婉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种的板蓝根长得比人还高,苏瑶和星辰在地里笑着采摘,她手里的记录本写满了数据,每一页都盖着个红色的印章,上面写着“优秀”。
醒来时天刚亮,摸了摸眼角,湿湿的,不知道是泪还是露水。
去药厂的路上,苏婉看见几个孩子在路边玩“过家家”,用泥巴做板蓝根的样子。
她走过去蹲下来,教他们辨认叶片的形状:“你们看,真正的板蓝根叶子是锯齿边的,不是圆的,就像咱们用的梳子边似的。”
孩子们听得认真,有个小姑娘突然说:“婉姐姐,你懂的真多!”
苏婉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软的。想起刚记数据时连株高都量不准,被李寡妇笑话“还不如个孩子”;想起第一次发现病虫害吓得直往后缩,还是苏瑶教她怎么除虫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学会了这么多。傍晚收工时,苏婉特意绕到温室旁边。星辰正在里面记数据,姿势跟她平时一模一样。他看见苏婉,笑着挥挥手:“婉姨,今天的板蓝根数据我帮你记了一组,你看看对不对,不对我再改。”
苏婉走过去,看着本子上整齐的数字,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只会犯错的人了。她可以像苏瑶那样认真做事,可以像星辰那样用心记录,可以为这片土地上的育种事业出份力。
晚风拂过板蓝根地,送来阵阵药香,苏婉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味道比任何花香都好闻。暗下决心以后要更用心记数据,更仔细观察植株,不辜负苏瑶的信任,也不辜负自己这段日子的改变。回去的路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苏婉走得很慢,脚步踏实。
她低头摸了摸手里的软尺,布边已经磨得起毛,像去年偷换种子时那晚被玉米叶划出的口子。尺子继续量下去,旧毛边被新手印压平,再翻开记录本,那些歪歪扭扭的早期数字,也被一页页整齐的新数据盖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