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阳,好似烧红的烙铁,把药厂院子的水泥地烤得发烫。墙根下的狗尾巴草,把叶子卷起来,蝉也热的不出声,午后更加闷热于寂静。
陆星辰蹲在屋檐投下的一小道阴影里,膝盖上摊着一本边角磨损的实验记录本。蓝皮封面被汗水泡得发皱,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豆芽的生长数据:3度水温三天发芽,25度时,茎秆更加粗,某年某日试了井水,根须比用自来水时长了半寸。他正用铅笔在“生长曲线”那页画圈。笔尖顿住,忽然想起,公社图书馆《植物生理学》里提到的“环境胁迫对种子萌发的影响”,眉头不由得皱起来——这温度再高点,豆芽会不会,不长了?
\汗珠从额角滑下,“啪”地一声砸在纸页上,墨迹晕开一小片。他抬手抹了把脸,手背上全是黏腻的汗,正要继续想,远处忽然传来“突突突”的引擎声。
不是村里拖拉机的闷响,像是公社那辆草绿色吉普车的声;星辰耳朵灵,分辨得清楚,手里的铅笔“嗒”地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光着脚就冲向门口。脚底擦过滚烫的水泥地,先是被灼得发痛,跑了几步脚麻了,但满脑子都是张教授前几天在电话里的话:“过几天就把那批太空种子送过去,是上过天的宝贝!经过太空辐射,发生变异,说不定真能长出不一样的样子。”
他刚冲到门口,吉普车“嘎吱”一声刹停在了老槐树下。车里有个铁笼子,关着两只扑腾的芦花鸡,估计是张教授从乡下稍来的。印着“省农科所”的车门一开,张教授先从副驾驶探出头来,汗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鬓角往脖领子里流,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早就湿透了,但他仍紧紧搂着怀里两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
“慢点跑,别摔着!”张教授见星辰冲过来,故意把纸袋举高了些,眼角挤出笑纹,“这可是‘太空来的客人’,珍贵得很,别不小心,摔坏了可不行。”
星辰猛地停步,鞋也没穿,脚趾抠在烫人的泥地上。他两眼直直盯着纸袋,袋口系着鲜红的绳子,上面印着一行字:“省科研所?航天育种专用”,旁边还画了个圆头小火箭,尾巴上拖着三道弧线。他咽了咽口水,伸手想接,指尖刚碰到又缩回来,只敢用指头轻轻摸了摸——袋子硬邦邦的,还带着张教授的体温,里面就是那些“在天上转了大半个月”的种子。
“张教授,您总算到了!”苏瑶的声音从药房那边传来,她手里还捏着擦药碾子的布,快步跑出来时,蓝布褂子的衣角被风带起。
看见牛皮纸袋,她眼睛一下子亮了,赶忙上前接过,手里一沉,心里也跟着一动——这两袋种子,何止是实验数据,更是全村人盼了大半年。
张教授擦了汗,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牛皮纸,递给苏瑶:“这里是番茄和板蓝根的种子,各一百粒,今年三月跟着‘东方红’卫星上过天。太空没重力,宇宙射线又强,种子基因可能会变,你们得天天记录:发芽率、株高、叶片数,连每天的日照、降水量都不能漏。这是记录表,格子我画好了,你们按着填就成。”
他话音刚落,早就围在院墙外的村民一下子热闹起来。二柱子裤腿上还沾着湿泥,扛着的锄头刃上挂片青菜叶,他从人堆里挤到最前,伸着脖子往纸袋里瞧:“张教授,这种子真上天转过了?结出的番茄能不能比俺家饭碗还大?”
李寡妇拎着半篮子刚挖的荠菜,也凑过来拉苏瑶的胳膊,袖口磨得发毛,声音里带着怯怯的期待:“苏同志,我家小石头最爱吃番茄炒蛋。要是种成了,能给娃留两个不?让他也尝尝‘天上下来的味道’?”旁边几个抱孩子的妇女都点着头,怀里的娃娃也仰着脸,眼睛睁得圆溜溜,好奇地盯着纸袋。
苏瑶笑着拍拍李寡妇的手:“放心,等结果了,先分给村里的孩子,保准个个都能吃到。”话才说完,身后传来稳重的脚步声,陆战野穿着洗旧的军绿常服,肩上扛着几卷旧帆布,布边还沾着点油渍。他额角,也冒着汗,像是一路赶回来的,看见院里的场面,嘴角扬了起来。
“张教授,一路辛苦。”他把帆布靠墙一放,“咚”地一声,扬起些灰尘。“这是从部队仓库找来的旧帐篷布,又遮阳又防雨,搭个简易棚,正好给保本种子挡挡中午的太阳。”
张教授上前摸了摸布,手指蹭过厚实的面料,点点头:“这布结实,比塑料布强,下雨也不容易渗。战野想得周到。”他转头见星辰还盯着纸袋,就把一袋递过去:“瞧瞧,和普通种子有啥不同。”
星辰双手接过纸袋,指尖微微发抖。他把纸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麦秆味,和家里粮仓的种子差不多。又轻轻晃了晃,里面“沙沙”作响,仿佛无数小生命在动。“张教授,它们在天上会不会害怕?”他突然抬头,一脸认真地问。
张教授一愣,接着笑起来:“问得好!种子虽不会说话,但说不定真‘记得’天上的情形呢。你好好照顾,它们也许就能长出不一样的样子。”
这话让村民们又聊开了。王大爷拄着拐杖,慢悠悠说道:“我活了六十岁,头一回见上过天的种子;要是以后板蓝根能长得更大,以后村里人看病,也能多好事。”药厂的老药工陈叔也凑过来:“是这个理。去年冬天下雪,村里好几个娃娃感冒发烧,板蓝根熬了三锅就没了。这太空种子要是能多产,真是功德一件。”
苏瑶把种子小心地放进药房的玻璃柜里,还找了块红布盖在上面,像对待什么宝贝似的。“张教授,您放心,我们一定天天记,连细枝末节都不落下。”她转身从药柜里拿出个新本子,封面上用红笔写着“太空育种观察日志”,“您看,本子都备好了。”
张教授凑近一看,本子里表格已经画好,第一行写着“日期、温度、湿度、生长情况”,字迹清秀工整,他点头说:“苏同志做事踏实。对了,番茄种子得先泡温水催芽,板蓝根喜阴,要种在树荫旁边。土壤我看过,你们院子偏碱,记得掺些腐叶土,我包里带了些,这就拿给你们。”
二柱子一听要干活,马上把锄头往墙边一撂:“翻土的事交给我!我家那两亩地,年年都是我翻,保证把土砸得比芝麻粒还细!”李寡妇也提着篮子往家跑:“我回家拿筛子,把土筛一遍,不能叫石子硌着种子!”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热闹起来,有人回家拿工具,有人去后山挖腐叶土,连平时不大动弹的刘婆婆,都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说要帮大家“看着东西,别让鸡啄了种子”。
陆星辰抱着那袋番茄种子,蹲在药房门槛上,手指轻轻摸着袋上的小火箭。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公社图书馆借的《航天育种初探》,书里说太空种子可能会“巨型化”,“早熟”,甚至,“抗病性增强”,他当时还在本子上画了个大大的番茄,旁边写着“要是能长这么大,就够全村人分着吃啦”。
“在想啥呢?”陆战野走过来,把一双布鞋放在他脚边,“地上烫,把鞋穿上。”
星辰抬起头,眼睛发亮:“爸,你说这种子会不会长出带星星味的番茄?”
陆战野笑了,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这没准真会。但你得好好照料它们,像带小弟弟那样又耐心。”他望着院子里忙碌的乡亲,苏瑶和张教授正蹲在地上翻土,二柱子光着膀子抡锄头,汗珠砸进土里溅起细小的灰尘,心里忽然觉得敞亮——这日子就像这太空种子,看着普通,说不定哪天就能长出想不到的希望。
日头渐渐偏西,老槐树的影子越拉越长。张教授看了看天,从帆布包里拿出个玻璃罐:“这是赤霉素,发芽要是慢,就稀释了轻喷一点;我得趁天黑前回县城,晚了山路不好走。”
苏瑶赶紧往他包里塞了两包刚晒好的金银花:“路上泡水喝,解暑的。等种子结果了,我们一定先给您送去尝鲜。”
星辰捧着那袋番茄种子,递到张教授面前:“张教授,这袋子……能给我吗?”他指指袋上的小火箭,“我想贴在本子上。”
张教授哈哈大笑:“拿去吧!等这种子长出好庄稼,你可得给我寄份详细记录,我还指望你的数据,写数据报告呢。”
吉普车“突突突”地开走了,车后扬起的尘土里,还能听到张教授从车窗里喊:“记得浇透水!”星辰站在门口,望着车子消失在路尽头,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袋。
院子里,二柱子还在挥锄翻土,土块被砸得细碎,透出潮湿的土腥味。苏瑶把腐叶和原土混在一起,陈叔蹲在旁边,用手捏起一点土,仔细查看有没有杂质;李寡妇端来刚煮好的绿豆汤,一碗碗分给大家。
星辰走到新翻的土地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开一小片土。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脸上,他,想起张教授说的“种子会记住天上的光景”,便对着土地轻声说:“你们好好长,长出大番茄,让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