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的青砖被晨露浸得发暗,老姜头踩着湿滑的砖缝往里走,粗布短褐下摆沾了两星泥点。
他进了宣室殿,连脚步都没顿,直接往席上一蹲——那是御膳房火头军们围炉时惯坐的姿势。
陛下,小老儿有话直说。他从怀里摸出卷得毛边的竹简,您嫌评分不公?
简单,自己下去考一场。竹简啪地拍在案上,当一月信治观察使,穿布衫走田埂,听百姓当面骂,也听当面夸。
您说这分,算真还是假?
始皇帝捏着玉镇纸的手顿住了。
他盯着竹简上天子实践建议书六个歪歪扭扭的字,喉结动了动:你是要朕去种地?
种地倒不必。老姜头抠了抠牙,但得去听骂声。
前儿个陈仓老农在信治站骂您光顾着找神仙,不管娃子饿肚肠,您敢不敢当面应一句是朕疏忽了?他突然咧嘴笑,露出两颗缺牙,您要是应了,小老儿明儿个就去御膳房给您蒸十笼枣糕——比方士献的什么仙露可甜多啦。
殿外的铜鹤香炉飘出沉水香,始皇帝却闻见了御膳房蒸笼里的麦香。
他想起三日前翻民声录时,有个妇人写:皇帝要是能像十九郎那样蹲下来听我说话,我哪怕少吃半斗粮,也信他。
准了。他突然开口,指节叩在竹简上,但此事须得隐秘。
老姜头把竹简往袖子里一塞,大剌剌站起来:隐秘个啥?
您要真考出个好分,比方士喊一万句万岁都强!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明儿个让小厨房备碗酸梅汤——您那龙袍穿惯了,到地头可别热出疹子。
宣室殿的殿门在他身后吱呀合上,始皇帝望着空荡荡的案几,忽然低笑一声。
同一时刻,南苑暖阁的炭盆烧得正旺。
嬴子羡捏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溅出的热茶在锦缎上晕开个深褐的圆。
老姜头见陛下了?他蹭地站起来,广袖扫得案上的算筹噼啪乱滚,他说啥?
苏檀放下刚抄完的《帝王问责草案》,指尖还沾着墨渍:内官来报,老姜头递了《天子实践建议书》,要陛下以布衣身份下县当观察使。她抬眼,见嬴子羡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你早料到?
我料到他会听民声,没料到民声里能蹦出老姜头这种混不吝。嬴子羡抓起案上的狼毫,在竹简上唰唰写,徐衍呢?
叫他带考课条例来——机会来了!
少府丞徐衍是被小宦官一路跑着请来的,官靴上还沾着未干的泥。
他刚跨进门槛,就见嬴子羡把竹简往他怀里一塞:加一条自愿参评通道,官员包括天子,都能申请基层履职模拟。
通过给信治认证,成绩公开。
这......不合祖制。徐衍捧着竹简的手发颤,天子与庶官同考,成何体统?
体统是死的,信是活的。嬴子羡抽出徐衍腰间的玉珏,在案上敲出清脆的响,陛下最怕什么?
不是失权,是失信于天下。
他若不来,百姓要说皇帝连考都不敢考;他若来了......他顿住,嘴角扬起狡黠的笑,自降神格又如何?
神坛上的泥胎没人拜,走下神坛的活人,才有人信。
苏檀忽然插话:试题得扎心。她从袖中摸出枚青竹笺,比如问:若你是皇帝,为何百姓不信你?
要他自己剖白。
嬴子羡盯着她,墨发下的眼睛弯成月牙:苏大人这是要逼陛下写检讨?
徐衍看着两人一来一往,喉结动了动,忽然将竹简往案上一按:某这就改。
但有一条——考试当日,必须与其他考生同场。
笔试、口试、访察,缺一不可。
七日后的清晨,信治中枢的朱漆大门刚推开,徐衍就捧着密诏冲了进来,锦缎封泥上的螭虎印还带着余温。
陛下欲以匿名身份报考渭南信治观察使。他声音发紧,要允吗?
嬴子羡接过密诏,指腹蹭过始皇帝特有的金错刀笔迹,突然大笔一挥:准。
但得和其他考生同试。他转头对书吏喊,去太学挑三十个举子,再从市井里选十个百姓,明日辰时集于西市考棚。
苏檀站在廊下,看日影爬上廊柱。
她摸着腰间的信治中枢铜印,想起三日前整理民声录时,有个老卒写:皇帝要是真能和我们一起考试,我这把老骨头,愿意再替他守十年函谷关。
考试那日,西市考棚外挤得水泄不通。
卖胡饼的老汉把摊子支在路口,扯着嗓子喊:买饼送考题——听说头道题问皇帝为啥不被信!
考棚里,三十八个考生分坐草席。
最末席的灰袍老者显得格外扎眼——他的布衫洗得发白,袖口沾着星点墨迹,握笔的手总在抖,写两句就要停下来揉手腕。
第一题:若你是皇帝,为何百姓不信你?主考官的声音在考棚里回荡。
灰袍老者的笔悬在简牍上,墨滴啪地砸出个圆。
他望着窗外攒动的人头,忽然想起章台宫深夜的铜铃声,想起陈仓老妇哭哑的嗓子,想起嬴子羡接过状纸时说的您的账就是大秦的账。
他提笔,墨迹晕开:朕曾以为长生是归宿,如今方知,被记得,才是活着。
阅卷时,苏檀的指尖在简牍上顿住了。
她认得出这字迹——每个朕字的竖笔都微微右倾,和始皇帝批奏时的习惯分毫不差。
她合上简牍,在封条上重重盖下信治中枢的大印。
放榜那日,咸阳城的酒旗都飘得格外高。考生甲以87.6分位列第三,成绩单最下方,用朱砂笔写着:嬴政(试用)。
酒肆里,孩童拍着巴掌唱新谣:神仙考编制,皇帝写检讨,以前怕龙颜,现在看分数!
章台宫的偏殿里,始皇帝捏着那张成绩单,指腹反复摩挲87.6三个数字。
烛火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忽明忽暗,他轻声说:原来......做个人,也不坏。
嬴子羡站在咸阳城楼,望着城下攒动的人头。
苏檀递来一盏热茶,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下一步?
让他自己要求定期述职。嬴子羡望着章台宫的飞檐,等他尝到被百姓真心认可的滋味......他顿住,忽然笑出声,到那时,不用我们推,他自己就会走下神坛。
夜风卷着新谣的尾音吹上来,苏檀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夜的星子,比方士们说的仙宫,亮多了。
信治中枢的文书房里,徐衍捧着新修订的《履职公开法》,对着烛火盖下最后一方印。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他听见自己轻声说:明日,该发公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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