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灵异小说 > 眷属 > 第二章「雨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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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

是倾泻,是鞭挞,灰黑色的天穹被无形巨爪撕开,天河倒灌,亿万冰冷的银针裹挟着深冬最纯粹的恶意,狂暴地砸向这座钢铁囚笼。

雨水在圣保罗精神病院冰冷光滑的玻璃幕墙上汇聚、奔涌,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混沌晃动的灰绿漩涡。V-03病房内,惨白的应急灯光在电压不稳的波动中苟延残喘,每一次明灭都像垂死者的喉音,在金属器械、反光地胶和深陷皮肉的帆布束缚带上,投下短暂而狰狞的魅影。

滴答,滴答,滴答。

冰冷的点滴声固执地穿透雨幕的喧嚣,在死寂中刻下时间的刻痕。金铭睿仰面躺在刑床般的金属床上,手腕、脚踝、胸膛,被坚韧的帆布带深深勒入皮肉,淤血的深痕如同古老符咒。药效如同退潮的冰海,留下疲惫的躯壳和荒芜的滩涂。他闭着眼,脸色比身下的床单更接近尸骸,湿漉漉的黑发紧贴青筋隐现的额头,呼吸微弱如游丝。只有那同样被束缚带固定在床沿的手指,偶尔神经质地抽搐一下,徒劳地抓握着虚空中的幻影。

床头柜上,那20厘米高的克鲁鲁站姿娃娃,猩红的玻璃眼珠在幽暗的光线下无声燃烧。粉色蓬乱的发丝,精灵尖耳,头顶微型蝙蝠翅膀,身上那件哥特露背无袖礼服裙——八颗金扣、粉色蝴蝶结、蓬松泡泡袖、及膝长靴、缀着白色蕾丝的领口,以及那颗核桃大小、在幽光中流转着不祥暗芒的黄宝石蝴蝶结——每一个细节都精致得令人心头发毛。它静静端坐,是沉默的守护者,亦是冰冷的祭坛核心。

病房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湿冷的消毒水气息裹挟着走廊深处的寒意涌入。一个穿着熨帖白色医师袍的年轻身影走了进来,脚步轻得像猫踏过枯叶。

苏梓萌在门口停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迅速扫过病床上被束缚的苍白祭品,掠过他脖颈侧面那两个依旧清晰、仿佛在皮下游动的暗红椭圆形印记,最终,无可抗拒地钉死在床头柜那个诡异的娃娃身上。猩红的玻璃眼珠似乎捕捉了她的视线,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寒意瞬间攫住脊椎,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走向病床。脚步声在死寂中被放大。

“金铭睿?”声音刻意平稳柔和,带着专业性的关切,却难掩一丝被环境浸染的紧绷,“镇静剂效力在消退,感觉如何?”

金铭睿的眼皮剧烈颤动,如同蝶蛹感知着外界的惊扰,却未睁开。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咀嚼着一个刻入骨髓的名字。

苏梓萌的目光再次被那娃娃攫住。它的存在扭曲了空气,金铭睿那些关于“古堡”、“石阶”、“安息”和“眷属”的破碎呓语在脑海中翻腾。一个孤注一掷的念头在绝望中成型——用他沉溺的世界的语言,叩响那扇紧闭的心门?这是她独创的“二次元疗法”的核心,也是她在这座等级森严、充满刻板偏见的医院里,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苏医生?”门口响起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紧张的声音,是值夜班的雷玉哲护士。她探进半个身子,脸色在应急灯下青白,眼神躲闪,带着对这位年轻海归“关系户”惯有的疏离和不易察觉的轻视。“V-03昨晚停电那段监控……技术部确认,核心数据因强电磁脉冲和物理断电,永久损坏,无法恢复。”她语速飞快,目光扫过床头娃娃又触电般缩回,“还有……病人脖子上那印记,颜色……好像更深了?要不要请皮肤科……”

苏梓萌的心猛地一沉。数据湮灭,印记加深……不详的拼图。她强作镇定,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淡:“知道了。印记我会评估。这里不需要协助。”

雷玉哲如蒙大赦,迅速消失。门合拢的轻响,隔绝了外界,也放大了苏梓萌心中的压力。她能想象那些窃窃私语——关于她这个靠姑父(市卫生局副局长)关系空降、只会搞“二次元Cosplay”噱头的年轻医生。屈辱感冰冷刺骨。

她深吸一口混杂着消毒水、药物和雨水泥腥的空气,目光最后掠过金铭睿苍白安静的脸庞和那个不祥的娃娃。没有退路了。

她转身,脚步更快更坚定,走向自己那间位于医院角落、形同流放的办公室。

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雨声和窥探。苏梓萌背靠冰凉的门板,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页和昂贵消毒水的混合气味,角落绿萝蔫头耷脑,叶上覆尘——连清洁工也怠慢这位“苏医生”。

她甩掉鞋子,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是精神病院被暴雨蹂躏的后院,路灯在雨幕中晕开昏黄光晕,照亮一排排被雨水抽打得东倒西歪、如同淋湿墓碑的冬青。雨水疯狂冲刷玻璃,扭曲了景象,也映出她苍白疲惫的脸,镜片后的眼神交织着焦虑与孤注一掷。

墙角衣帽架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防尘袋。她走过去,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拉开了拉链。

顶级仿丝制成的粉色假发率先露出,光泽柔顺逼真。接着是那套重金购置、细节极尽还原的克鲁鲁哥特露背无袖礼服裙——细腻的纱质裙摆、冷硬质感的金色纽扣、丝绒质地的粉色蝴蝶结、蓬松度完美的泡泡袖……每一处都力求与床头那邪异造物别无二致。及膝的黑色长靴,鞋型流畅。最后,是一个缀着精致白色蕾丝领子和一颗以高纯度锆石切割、火光极佳、几可乱真的“黄宝石”蝴蝶结颈饰。

这是她“二次元疗法”的武器,也是她业余作为小有名气的Coser接委托积累下的顶级装备。在东京大学、伦敦国王学院那些顶尖机构进修时,这套基于深度角色扮演的“沉浸式共情干预法”曾是她闪耀的勋章,成功叩开过几扇紧闭的心门。然而,回到国内,回到这座充斥着陈腐气息的精神病院,一切都变了味。

“看,苏医生又在准备她的‘变装秀’了?给疯子扮娃娃,啧啧……”

“听说她那个位置,是她姑父硬塞进来的……”

“嘘!关系户嘛,总得搞点花头。上次那个妄想自己是EVA机师的,被她哄着‘同步率’测试,结果差点把活动室当NERV总部给拆了!这叫治疗?”

“就是!疯子就该吃药电疗,整这些虚的,害人害己!”

那些压低的讥讽,那些在走廊、茶水间、甚至病例会上飘来的鄙夷目光,如同细密的毒针。她的专业被质疑,医嘱被怠慢,治疗室被戏称为“更衣间”。她成了这座白色堡垒里最格格不入的笑话。

手指抚过礼服裙冰凉顺滑的仿丝面料,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挣扎。扮演那个娃娃?扮演金铭睿口中“真实本身”、“猩红之眼”、“永恒安息”的诡异存在?荒谬感如同冰水灭顶。这简直是对她信念的亵渎。

但金铭睿脖颈上加深的印记,那凭空消失又重现、连监控都无法捕捉的娃娃,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等待她彻底失败的目光……这一切都如同锁链,将她拖向这唯一的险径。

她咬紧牙关,眼神里的犹豫被决绝取代。动作变得利落。顶级假发套上,粉色发丝垂落,触感真实。脱掉医师袍,换上哥特裙装,冰凉的丝滑紧贴皮肤。拉上长靴拉链。最后,戴上那枚火光流转的“黄宝石”颈饰。

她站到落地镜前。

镜中的人影陌生而……完美。粉色的发丝与苍白的脸庞形成诡异对比,顶级Cos服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勾勒出年轻的身体线条。镜片后的眼神,在刻意模仿的睥睨冷漠下,掩藏着不安与孤勇。这不再是拙劣的模仿,而是一个技艺精湛的Coser,披上了邪神的华服。

一丝混杂着专业自信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掠过心头。她最后调整了一下颈间那颗冰冷刺目的“黄宝石”,推开门,重新踏入冰冷潮湿的走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尊严和未知的深渊边缘。值班台后,护士们抬头,惊愕瞬间化为更深的、毫不掩饰的讥诮。

“天……她还真敢……”

“穿得再像也是假的,疯子能买账?”

窃窃私语如同毒蛇吐信。

苏梓萌下颌紧绷,目不斜视,甚至刻意将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线,模仿着画像上克鲁鲁的漠然。她加快脚步,穿过一道道冰锥般的目光,走向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标记着V-03的金属门。那扇门,是深渊,也是战场。

市中心,“云顶轩”旋转餐厅。水晶吊灯流泻着暖金色的光,铺满雪白桌布。银质餐具折射着奢华。小提琴声如丝缎流淌。衣着光鲜的客人低声谈笑,侍者如幽灵般穿行。

卢德爽坐在这片浮华的中心,背脊挺直如标枪。黑色衬衫袖口随意挽至小臂,露出流畅的肌肉线条。面前的顶级牛排只被切下一角。他指间把玩着那个印着俗艳比基尼女郎的廉价塑料打火机,目光穿透落地窗,投向外面被暴雨吞噬的、模糊一片的灯海。

对面的朱云郊,庞大的身躯陷在昂贵的丝绒餐椅里,名贵西装被圆滚的肚子绷紧。他正对付着一份淋满黑松露酱汁的鹅肝,吃得满嘴油光,手边水晶杯里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已快见底。

“卢老弟,尝尝这鹅肝!波尔多空运来的,比我在法国吃的还地道!”朱云郊叉起一块,热情地递向卢德爽,脸上堆着生意人精明的笑,努力维持着平起平坐的姿态。

卢德爽眼皮未抬,手指一弹,“啪嗒”,打火机的火苗窜起又熄灭,橘红的光在他冷峻侧脸一闪而逝。“没兴趣。”声音低沉,带着金属刮擦的质感。

朱云郊讪讪收回手,把鹅肝塞进自己嘴里:“行行行,知道你卢老弟讲究。上次‘云巅艺廊’那档子事儿,多亏你出手利索!那不开眼的,腿折了才老实签和解。钱,按规矩,一分不少到你账上!”他搓着手,小眼睛闪着光,“以后有这种‘清场’的棘手活儿,还得仰仗老弟你这把快刀!”

卢德爽沉默,目光依旧锁在窗外混沌的雨夜。打火机在他指间翻飞,“咔哒”作响。沉默在奢华餐桌上蔓延。半晌,他才像随口提起,目光转向朱云郊油光满面的脸:“金铭睿,还那样?”

“金铭睿?”朱云郊一愣,随即脸上浮起夸张的鄙夷和幸灾乐祸,他端起酒杯灌下最后一口威士忌,“哈!那小子?还没咽气呢?妈的,活着也是遭罪!整天搂着个破布娃娃,神神叨叨念什么‘古堡’‘石阶’,跟他妈鬼上身似的!”他放下杯,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露出一种男人间心照不宣的下流笑容,“你说他那么喜欢抱东西……早说啊!兄弟我给他安排俩顶级‘私教’,又软又润,不比那冷冰冰的破娃娃舒坦?保管让他忘了什么神神鬼鬼,乐不思蜀!哈哈!”他拍着自己隆起的肚皮,笑声粗嘎刺耳。

卢德爽把玩打火机的动作顿住,他抬起眼,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没有任何情绪,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地笼罩住朱云郊那张充满恶俗笑意的脸。餐厅温暖的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界限。

朱云郊脸上的笑容在卢德爽冰冷的注视下一点点僵硬、凝固,最后像劣质面具般剥落。他肥厚的嘴唇尴尬地张合了几下,额头渗出细密的油汗。小提琴声和远处餐具的轻响变得无比清晰。

“呃……卢老弟,开……开个玩笑……”朱云郊干巴巴地解释。

卢德爽收回目光,仿佛刚才的凝视从未发生。他垂眼,继续把玩打火机,橘红的火苗在他指尖明灭,映在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像荒野中孤寂燃烧、随时会被风雨吞没的篝火。

“他以前不这样。”卢德爽的声音很低,穿透隐约的雨声轰鸣,“几年前……西郊烂尾楼,雨夜……他像鬼一样爬出来,浑身泥水,手里就死死攥着个……跟现在差不多的破娃娃,邪门得很,嘴里嘀嘀咕咕,眼睛直勾勾……打那天起,人就彻底废了。”

朱云郊肥肉抖了抖:“烂尾楼?‘鬼城’?捡个破娃娃?邪门……”他似乎想再嘲讽,瞥见卢德爽冷硬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堆起谄媚的笑,“嗨,管他呢!一个疯子!来来,喝酒!今天哥哥我请客,不醉不归!”他殷勤地拿起醒酒器。

就在这时——

“轰隆——!!!”

一道惨白得近乎妖异的巨大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窗外翻涌的墨黑云层!非自然的光芒瞬间将整个餐厅照得亮如白昼!强光刺眼!

几乎同时,卢德爽和朱云郊都感到心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擂了一下!一种源自本能的、难以言喻的惊悸感瞬间攫住了他们。

强光转瞬即逝,餐厅重新陷入暖黄的光晕。朱云郊惊魂未定,肥手一抖,昂贵的醒酒器“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上,深红的酒液如同鲜血般迅速洇开,染红了雪白的桌布。

“妈的……这鬼天气……”朱云郊脸色发白,低声咒骂着,手忙脚乱地抓餐巾去擦。

卢德爽却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看也没看狼藉的桌面和狼狈的朱云郊,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外套。

“走了。”声音冷得像冰渣。

他大步流星穿过餐厅,身影迅速融入门外被暴雨和黑暗笼罩的回廊,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朱云郊目瞪口呆的胖脸。窗外,迟来的雷声才沉闷地滚过天际,如同远古巨兽压抑的咆哮。

“家乐福”巨大的霓虹招牌在暴雨中晕染着病态的红光。雨水在瓷砖地面肆意横流,倒映着惨白灯管和琳琅商品,光怪陆离。超市人声鼎沸,混杂着雨具的湿气、食物的香气和拥挤人群的体味。

张雪琪推着购物车,心不在焉。车里只有一把蔫青菜和几个土豆。旧外套肩头湿透,冰冷黏腻。怀里的帆布包被她死紧地抱着,即使隔着厚布,里面那个坐姿娃娃散发的寒意也如同冰锥,持续刺着她的胸口和手臂。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能嗅到那若有若无的、陈旧棉絮混合冰冷尘埃的诡异气味。

“雪琪?”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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