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坏事会比预想来得更早。
周棠是夜里发病的,两点半,姜韶听见她大喘气,呼吸里一直带出嗬嗬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人的生命走到尽头,油尽灯枯的轰鸣,她妈妈也是这样走的,景卿逐沉默着站在一旁,周棠一直说渴,他就小口地给她喂水,景院长看不下去,索性离开了房间,早在上个星期周棠就已经从医院搬回家里,大限将至,谁也无力回天。
周棠累,想睡觉,躺下又喘不过气,姜韶就扶着她,短短两三个月,她只剩下六十斤,她问姜韶,“几点啦?”姜韶说,“才三点,还早呢,没到点。”一家人陪着周棠熬到了天将破晓,陆续有亲人赶来,周棠又询问,“几点啦?”
姜韶哽咽着说“才五点半,还没到点吧。”
周棠好像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直到九点,周棠说想吃景院长煮的面条,还想吃软软的黄苹果,有人照看着,姜韶抽空去了趟厕所,刚出来就见阿姨跑过来说周棠找她,姜韶几乎是哭着跑过去的,她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周棠精神很好,一碗面都吃光了,还啃了半个苹果,她就那样看着姜韶,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姜韶上前拉着景卿逐的手跪在她床边,“我会好好照顾他,包容他,爱他,我会给爷爷奶奶养老送终,照顾他们二老余生,我会和景卿逐相互扶持,共度余生,姑姑,你放心!”于是周棠笑着说了什么,闭上了眼睛,后来的场面太混乱了,她抱不住景卿逐,他嘶吼着什么,奶奶晕厥,场面一度混乱失控,姜韶忍着悲伤和眼泪,安排人照顾奶奶和景卿逐,给周棠整理操办,接待来宾,她又一次体面地送走了自己的至亲。
周棠去世后的几天,景卿逐来来回回在家里转了很多圈,眼睛也没有焦点,姜韶怕他出事,就步步跟着,“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天天跟着我烦不烦啊!姑姑已经去世了没人罩着你了!滚出我家!”
姜韶吓得心跳乱了拍,深吸一口气,转头回了楼上,又觉得不对,刚要停下脚步,“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做的很好啊?天天像个假人一样围着我对我好,真以为谁稀罕?我说滚出我家你听不懂吗?”
“景哥儿……”姜韶轻轻开口,“你可能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但我不是很会吵架的人,不要再说这些口不对心的话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吵架……你不想见我,我不出现就好了。”
留景卿逐一个人在楼下来回踱步,姜韶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色,黑黢黢的,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把手扭动的声音传来,带着来人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景卿逐刚洗过澡,没擦身体,赤身坐在她床边,姜韶起身给他擦身体,换毛巾擦脸的时候怎么也擦不干净水痕,于是放弃,给他吹干头发,扯着他拉到自己身上,任由他的眼泪流出,四肢把景卿逐缠着,说实话,是累的,景卿逐一个一米八多的大小伙子,姜韶第三次呼出颤抖的粗气时,景卿逐翻身到了旁边。
姜韶把视线移到窗外,二楼能看见那棵杏树的树梢,春天来得早,但暖和的倒是晚,“杏树做果了。”杏果和夏天是连在一起的。
景卿逐没理,过会儿,姜韶听见他这边枕头上布料的摩擦声,姜韶继续说,“树上边的出了不少。”
“你怎么看见的?”声音哑哑还带着哭腔,还有故作坚强的镇定。
“白天的时候看见的。”
景卿逐不说话了,姜韶继续问,“这棵树几年了?”
景卿逐没有停顿,“十五年了。”
“记性真好。”
“是我爸妈去世那年,姑姑给我种的,当时是一颗小树苗。”
姜韶回过头,适应了黑暗后,能看得见他的轮廓,斟酌了许久才又开口,“结的果子又少又酸……”
景卿逐似乎轻笑了一下,大概是想起来她第一次摘杏子吃的时候,他在姑姑的手机里看过那段视频,很奇怪,明明她去年春天就已经和姑姑频繁往来,他却直到冬天才见到她。姜韶继续说,“今年结了果子可以做成杏子酱,这么酸,拌酱油和辣椒应该也会很好吃。”
平时,景卿逐或许会说,“你满脑子都是吃。”
今天他笑了一下,“我说姑姑和谁学的……难吃死了。”
“别伤心,这么难吃的东西今年还有人给你做。”
景卿逐转过身面对她,姜韶顺手把他搂在自己怀里,头按在自己肩膀,他嘴上反抗,“你少来这套……”手却环上了她的腰。
“我们明天去花卉市场逛逛吧?”
“买什么?”
“喜欢李子吗?”
“我只会种杏树。”
“给我说说怎么种的?”
“当时,姑姑和我一起去挑了树苗,回来以后……”
姜韶一下下拍着他的肩膀,听着他絮絮叨叨说着这棵树的来历,参与到他的情绪里是一种微妙的感受,她有一种趁虚而入的心虚,又庆幸此刻能有人接得住他的情绪,心下不落忍,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也别太爱我了。”
“为什么?”
“没结果。”
姜韶勒紧手臂一下,勒得景卿逐嘶一声,“都结婚了,还不算结果?”
景卿逐不说话了,姜韶不准备给他压力,悠悠张口,“我还担心给你的爱不够多……”不足以填满你至亲离世的空洞,不足以补偿你英年早婚的遗憾,不足以支撑你坚定地走向未来的人生。
景卿逐睡醒,入眼是窗外的杏树,果真如姜韶所言,有几颗青涩的果子,轻轻转身发现身边居然没人,被窝的另一边也冰冷着,一下子急了,“姜韶!”
“哎!”姜韶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怎么啦景哥儿?”
景卿逐没说话,姜韶围着围裙跑上来,手上还沾着面粉,“怎么啦景哥儿?做梦了?”
“几点了?”
“八点半。”想指责姜韶起得早的话收住了。
“你忙什么呢?不叫我。”
“爷爷早上带来了一些水果,我想着你爱吃雪媚娘,想给你做一些,你先起来?”
“起来干嘛?”景卿逐把被子又盖好。
“吃过早饭我们去买树吧?收拾一下,把树种在东区。”
景卿逐没再说什么,支走了姜韶。
接下来的几天,姜韶在他身边时间太长了他就要赶,一回头发现人不在身边就大声叫人,姜韶被他磨的没脾气,不过如此两三次就摸清了他的想法,有时候没安全感的人会用伤害和驱赶来确认被爱,何况此刻景卿逐是如此悲伤难过,有什么温暖都要扑上去抱抱试试,他二十二了,不能像以前一样窝在爷爷奶奶怀里,周棠把她留给他,无非就是希望他能继续被好好爱着宠着,而姜韶,她内心飘摇,在这世上没有牵挂,偶尔还是会冒出轻生的念头,周棠是精明人,他们两个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