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的风,刮得像刀子。
林昭跪在执法殿前的石阶上,粗麻灰袍被雪浸透,贴在背上。他低着头,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神,只有左耳那道细疤,在寒风里微微发烫。
宣判声从高处落下,不带一丝波澜。
“青山林氏,贬为贱籍,世代不得参与资源分配。林昭,庶子身份,不得入宗门名录,不得领功法丹药,不得列席议事。此令即日生效,违者按律处置。”
半盏茶工夫,一句话,定了一生。
他没抬头。也没动。指节死死抠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雪水,在石阶上留下几点暗红。
执法长老坐在殿内,只抬了眼,便挥袖退去。两侧执法弟子环立如铁,目光冷漠,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碍事的石头。
林昭知道,这不是审判,是通知。
十年前林家卷入三脉权争,一句“勾结外宗”便被贬至北荒。父亲死于流徙途中,母亲病倒在雪夜,族谱除名,子弟沦为贱籍。十年来,他们连最粗劣的辟谷丹都领不到一粒,更别说疗伤续命的灵药。
而今天,不过是把早已踩进泥里的头,再按得更深些。
他缓缓起身,灰袍上的雪簌簌落下。没回头看一眼那高高在上的殿门。他知道,那里没有公道,只有规则——强者定的规则。
风更冷了。
他走下石阶,脚步很稳,像一把收进鞘里的刀。
天黑得早。
林昭推开家门时,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屋子低矮,墙缝漏风,屋顶积雪压得木梁咯吱作响。炉火将熄,一尊残破药罐搁在炭上,药气微弱,像是喘息。
母亲躺在草席上,盖着发黑的旧被,脸色灰败,唇角还沾着血渍。
听见动静,她勉强睁眼,挤出一丝笑:“回来了?”
声音轻得像风。
林昭点头,在她床前跪下,从怀里掏出三枚低阶灵石,放在她手边:“不够,我再想办法。”
她没看灵石,只看着他,目光浑浊却温柔。忽然抬手,颤巍巍地从颈间解下一枚玉佩。
玉佩边缘磨损,纹路模糊,背面刻着一个“林”字,极小,几乎看不清。
“这是……娘最后能给你的。”她把玉佩塞进他手里,指尖冰凉,“林家的孩子,不能忘了根。”
林昭低头看着那枚玉佩,喉咙一紧。
他没哭。只是双膝更深地陷进泥土里,将玉佩贴身藏进胸口,紧贴心脏。
墙上挂着一幅残破族谱,墨迹斑驳,唯有“青山林氏”四字尚可辨认。他抬头看了一眼,默念:“北荒林氏,未绝于世。”
声音很轻,却像钉子,钉进这间破屋的每一寸空气。
子时。
药罐终于熬好了。
林昭小心掀开盖子,褐色药汁翻滚着微弱的热气,药香弥漫开来,虽淡,却是这屋里十年来第一缕像样的气息。
他刚端起药碗,门外骤然传来一声巨响。
木门被一脚踹开,门框断裂,木屑飞溅。冷风裹着雪灌进来,炉火“噗”地熄灭。
三道人影立在门口。
为首的男子穿着执法执事的玄黑长袍,腰佩铁锏,靴底踩着门槛,皮靴上还沾着雪泥。他三十出头,面容冷峻,眼神如刀,扫过屋内,最后落在那碗药上。
是周元。
三脉周家的长子,执法殿执事,掌管北荒坊市贡赋稽查。平日里,谁见了都得低头让路。
林昭认得他。去年他曾亲眼看见周元一鞭抽死一个偷采灵草的贱籍少年,理由是“扰乱秩序”。
此刻,周元嘴角一扯,冷笑出声:“哟,贱籍修士也配用灵药?”
话音未落,他抬脚,一脚踢翻药罐。
药汁泼洒,溅在泥土地上,混进尘雪,瞬间被污浊吞噬。
林昭扑过去,徒手抓起地上的药泥,指尖颤抖,想捧回碗里。
“没用的。”周元居高临下,靴底碾过药渣,慢条斯理地踩碎,“你们这种人,连呼吸都是浪费灵气。”
林昭终于抬头。
目光撞上对方。
他没说话。喉咙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闭了嘴。
周元嗤笑一声,转身欲走,临出门前回头瞥了他一眼:“记住你的身份。别妄想爬上来——爬得越高,摔得越烂。”
门被甩上。风雪重新封死了屋子。
林昭跪在原地,双手沾满药泥与尘土,指尖发抖。
他慢慢抬起手,摸向胸口。
那枚玉佩还在。
他攥住它,用力,指甲嵌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落,砸在药泥上,像一滴凝固的泪。
屋外,风雪未歇。
屋内,药香已散。
他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可眼底那潭死水,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不是悲,不是怒。
是决。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是不知道规矩。
他也曾想过忍。
可当药罐被踢翻,当母亲咳着血在黑暗中睁眼,当他跪在地上,徒手捧起混着尘土的药汁——他明白了。
这世道,不会给弱者留活路。
仁义?礼法?规矩?
全是强者踩着弱者脖子时,说的体面话。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血,又摸了摸胸口的玉佩。
北荒林氏,未绝于世。
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还有路。
哪怕那条路,通向的是人心最黑的深处。
夜极深。
林昭终于起身,将药罐碎片收拾进角落,重新添炭,把母亲的被角掖紧。她已昏睡,呼吸微弱,但总算安稳了些。
他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盯着地上那摊药泥看了很久。
然后,他从墙角取出一块破布,蘸水,一点点擦去地上的污迹。
动作很慢,很仔细。
像是在埋葬什么。
又像是在准备什么。
天快亮了。
风小了些。
林昭站在窗前,望着外头灰蒙蒙的雪地。
他知道,明天,他还要去坊市。
还要低头。
还要忍。
但这一次,他的忍,不再是认命。
而是等。
等一个机会。
等一个,能把这世道,一点点撕开的口子。
他摸了摸左耳的疤。
幼年为护母亲,与人搏斗所留。
那时他八岁,手无寸铁,却敢咬人喉咙。
现在他十九岁,身无长物,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力量,不是修为。
是权。
是能让一句话,决定一个人生死的权。
他不懂修炼,不懂丹道,不懂阵法。
但他懂人心。
他知道周元为何敢踹门。
因为他背后有周家,有执法殿,有宗门默许的规则。
他也知道,自己为何只能跪着。
因为他身后,什么都没有。
没有家族,没有靠山,没有身份。
但——
他还有命。
一条贱籍之命。
可命再贱,只要还跳着,就还能搏。
雪停了。
天边泛出一丝青灰。
林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已无波澜。
像一口深井,沉着,冷着,藏着火。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