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锁凰途 > 第7章 旧酒燃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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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夜的风如泣如诉,刮过庭院,卷起残叶,也吹不散楚惊鸿心头那片彻骨的冰冷。

她立在廊下,一双清眸沉静地望着那片被酒液浸染的泥土,眸光深处,是与这夜色融为一体的警惕。

她没有回屋,而是转身取来一把小巧的银铲和一只干净的白瓷瓶,在青芜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点一点,将那些渗入花雕残液的湿土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

泥土的腥气混合着酒的醇香,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息。

回到房中,烛火摇曳,映着她苍白却异常镇定的脸。

她将湿土置于碗中,注入清水,待泥沙沉淀后,用细密的纱布滤出上层的酒液,那色泽已不复琥珀般清透,显得有些浑浊。

“小姐,您这是……”青芜端着烛台靠近,满心不解。

“试毒。”楚惊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从发间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这是她自入侯府以来,从未离身的最后防线。

银针探入浑浊的酒液中,静置片刻后取出。

青芜凑上前,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在烛火下,银针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变黑。

“没毒?”青芜松了口气。

楚惊鸿却没说话,她将银针举到烛火更近处,仔细端详。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银针本身虽未变色,但其表面,却泛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淡淡青光,如同萤火,一闪即逝。

青芜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变化,但楚惊鸿的心却如被重锤猛击,掀起惊涛骇浪。

这不是寻常毒物,这是“凝露引”!

南楚宫廷秘药,以数十种罕见草药混入酒基之中一同酿造,无色无味,本身无毒,却能极大延缓天下多数剧毒的发作时间。

当年,南楚专为潜伏敌国的密使配备此酒,以便他们在身中剧毒后,仍有足够的时间将机密文书送回。

这酒,是南楚最高级别的暗语和通行令!

老夫人送来的,根本不是一坛普通的故国花雕,而是一句无声的问询,一个致命的试探!

那句“南楚的酒,最配南楚的人”,此刻在楚惊鸿耳边轰然炸响。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刺破了温情的伪装,露出其下冰冷的算计。

那不是怜悯,而是审问!

审问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是谁,是否还认这南楚的根!

血脉深处的记忆被瞬间唤醒,她猛地冲到妆台前,颤抖着手打开一个早已褪色的锦缎香囊。

那是母后留给她的唯一遗物,里面空空如也,只在最底层,贴着一片早已干枯蜷曲的梅花花瓣。

这是母后生前最爱的朱砂梅,也是宁氏皇族的信物。

她捻起那片轻如蝶翼的梅瓣,指尖冰凉。

深吸一口气,她将梅瓣轻轻投入那碗尚存“凝露引”药性的酒液之中。

奇迹发生了。

只见那干枯的梅瓣在接触到酒液的瞬间,仿佛枯木逢春,竟缓缓舒展开来。

更令人心跳停滞的是,在梅瓣原本素净的边缘,竟慢慢浮现出无数比发丝还细的暗红色纹路,如同人体的血脉,交错纵横,最终在花心汇聚。

血络图!

南楚皇室用以传递最高机密的密写术,唯有以宁氏嫡系之血浇灌的朱砂梅为载体,再以“凝露引”为药引,方能显现。

楚惊鸿的呼吸几乎凝固,她俯下身,一笔一划,将那些繁复的纹路牢牢刻印在脑海中。

那不是随意的图案,而是一种古老的南楚篆字变体。

当她将所有笔画在心中拼接完成,三个字如惊雷般劈入她的灵魂——

宁氏存。

轰!

楚惊鸿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直冲天灵盖。

宁氏未灭?

她的族人,她的亲人,尚在人间?

狂喜之后,是更深彻的寒意。

若老夫人当真知晓宁氏族人藏匿之处,甚至参与其中,那她今日的试探,绝非善意!

她图谋的,必然是宁氏这面大旗背后所代表的正统与力量,是要将幸存的族人,当成她安国侯府向上攀爬的另一枚棋子!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冷静下来。她不能动,一步都不能走错。

她将那片显现出字迹的梅瓣捞出,置于烛火之上。

火苗舔舐着花瓣,转瞬便化为一捧灰烬。

但在火焰熄灭的前一刻,她指尖微动,用熄灭的烛芯飞快地从灰烬边缘捻起一角尚未燃尽的残片,藏入了宽大的袖口深处。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老夫人的心腹婆子便已等在门外,言语恭敬却不容拒绝:“老夫人请小姐去佛堂奉茶。”

来了。

楚惊鸿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裙,素面朝天,走进那间终年香火缭绕的佛堂。

老夫人正闭目盘坐于蒲团之上,手中捻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

她敛眉垂首,捧着新沏的茶盏,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跪坐在老夫人面前的矮几旁,双手奉茶,指尖刻意地带上了一丝因畏怯而生的微颤。

佛堂内寂静无声,只有佛珠捻动的轻响。

许久,老夫人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却如古井般幽深:“昨夜风大,那坛酒……可还香?”

楚惊鸿心头猛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她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声音细若蚊蚋:“回老夫人,酒坛虽碎,酒气却渗入土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香气。奴婢……奴婢不敢独享,便将那些土分与了院中的花草,盼它们也能沾些故土的芬芳。”

这是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既解释了酒的去向,又将自己置于一个天真烂漫、睹物思人的弱者位置。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动作停了。

她缓缓睁开双眼,那双历经风霜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楚惊鸿:“花草无知,如何能懂故国之痛?”

压迫感扑面而来!

楚惊鸿指尖一颤,茶盏中的水面荡起一圈涟漪,几乎要握不住。

这是逼她!

逼她承认自己心中有“故国之痛”,逼她坐实“南楚余孽”的身份!

若应,便是自投罗网,将性命交于人手。

若否,便是自断根基,错失与旧部联络的唯一线索。

电光石火间,楚惊鸿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大颗的泪珠滚落,砸在手背上,滚烫。

她没有回答老夫人的问题,只是哽咽着,说出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奴婢……奴婢只知,母后临终前,曾抓着我的手说,‘宁家的女儿,就算是死,脊梁也不能弯’。”

话音未落,她便再也支撑不住,伏下身子,将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双肩微微抽动,压抑地轻泣起来。

这句话,既是撕心裂肺的哀痛,也是最决绝的回应。

她没有承认自己是余孽,却用母后的遗言,宣告了自己永不磨灭的身份与骄傲!

老夫人手中那串紫檀佛珠,骤然一滞。

佛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她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其中情绪复杂难辨:“你母后……可曾同你提过青州渡口?”

楚惊鸿心头剧震如鼓!

青州渡口!

史书记载,当年南楚覆灭,宁氏皇族男丁被屠戮殆尽,女眷则被悉数流放北境,而那出发的港口,正是青州渡口!

她强压下心中的狂澜,只是伏在地上,缓缓摇头,泪水浸湿了青石地面,声音破碎而迷茫:“奴婢不知……只记得母后在世时,常独自一人,朝着北面一站就是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

这个回答,再次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只知皮毛、沉浸于丧母之痛的孤女。

老夫人彻底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叹息声轻得像风:“罢了……有些路,是走不得回头的。”她不再追问,只是朝一旁的婆子挥了挥手,“去,把我抄好的那卷《心经》取来,赐给这孩子。带回去,好生静心抄写,磨磨性子。”

捧着那卷质地厚重的经卷,楚惊鸿谢恩告退。

回到自己冷清的院落,青芜一关上门,便迫不及待地低声道:“小姐,那经卷沉得有些异常!”

楚惊鸿快步走到灯下,屏退青芜,小心翼翼地拆开经卷古朴的线装封面。

果然,在封面与内页的夹层之中,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

纸上没有半个字,只用最简练的线条,绘制了一副舆图。

起点,赫然是“青州”,一路向北,穿过“幽州”,最终指向一个地名——云中!

而在这条线上,还用细小的朱砂点,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几个点,旁边用隐语写着“盐”、“铁”、“信”三个小字。

楚惊鸿的指尖轻轻抚过终点那“云中”二字,呼吸陡然一滞。

云中城!

北境最后一座由南楚旧将镇守的孤城!

数十年来,它如同一枚楔子,死死钉在大夏王朝的版图之上!

盐,是命脉;铁,是兵戈;信,是消息。

这是一条暗中输送资源与情报的生命线!

她缓缓合上经卷,烛火映着她清丽的脸庞,唇角却无声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冰冷而决然。

老夫人不肯与她“认亲”,却将这幅关乎身家性命的舆图交给了她。

这不是援手,更非善意。

这是将她推上棋盘,让她自己去执子,去冒险,去掀起滔天巨浪,而安国侯府,则可以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她的命,是宁氏仅存的血脉。

而她,楚惊鸿,已经握住了这复国棋局的第一张牌。

她将桑皮纸重新妥善藏好,又将那卷《心经》仔细复原,平整地放在书案之上。

墨香混合着檀香,幽幽散开,仿佛能涤净一切杀伐与阴谋。

她拿起笔,铺开纸,蘸饱了墨。

从今夜起,这暖云居内的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表面上,她会是一个潜心静气,抄经养性的落魄贵女,但在这笔墨起落之间,一笔一划,她要绘出的,将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江山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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