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坐着工厂的接驳巴士，从金文泰一路来到勿洛，婷婷感到了一种对电子厂工作的抗拒，她的确对此没有兴趣，却又必须说服自己把这份工作继续做下去。换上工装，穿过长长的方砖铺就的走廊，进入沉闷的流水车间的时候，婷婷的心就不住地往下沉，沉到深渊，沉到海底，直到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车间里弥漫着助焊剂和烙铁的味道，婷婷进入的时候周围其他的工友早就坐在那儿等着开工了。婷婷扫视了一圈，看着这些人惶惑、紧张、对一天周而复始的机械式工作的木然，那种无法逃脱流水车间的麻木与疲惫，一点一滴压着婷婷的心脏，让她觉得今天还没正式开工呢，却已经是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了。这种状态让她浑身上下的肌肉都觉得酸痛，呼吸都连带着不顺畅。
一开始她还认为或许是因为工序不熟悉，再加上组长总是高压要求她们按时、按质完成任务，都是经验不足带来的紧张情绪。后来婷婷发现其实不仅仅如此，实际上她天生厌恶这样封闭的环境，这种厌恶慢慢就弥漫成了一种强迫症，使得她进入电子厂那一刻开始就自带着一种抗拒。
的确当初费尽心思进电子厂打工，是自己当初做的决定，但是这不代表她必须要老老实实地继续接受这样的安排。看着周围这些工友在流水线上的勤快、老实、某种妥协式的配合，婷婷默默告诉自己：人挪死，树挪活。她绝对不会甘心就接受这样在电子厂里把自己的青春消耗殆尽，她一定要跳出去！
婷婷拿着离岗证给车间门口的保安看了一眼，而后预备出去上个卫生间。今天早饭她是在厂里的食堂胡乱塞了两个芋头饼解决的，也不知道是吃太急了不消化，还是这芋头饼不干净，没想到才开工没多久，竟然就没由来得一阵绞痛。哪里晓得，她人才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卫生间门口男女分排排起了长队。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很焦急，可是他们又必须在这儿排队等着，到底卫生间的位置有限，也不可能一蜂窝都涌进去。
上个卫生间可真不容易，婷婷一面捂着肚子，一面皱起眉头想着，看着一个个的年轻小伙和姑娘生生地在这儿排着没有意义的长队，就为了解决最基本的如厕问题，等了好一会也就挪动那么一小步，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和科技进步在此刻竟显得是如此无足轻重，因为诸人还在等着解决人最基本的三急问题。
婷婷的肚子咕咕叫着，一股子酸胀的气体在里面游走着，一点点地刺痛着她的神经。她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情，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觉得身子发冷，到后来甚至打起了哆嗦，痛到整个人都蜷缩着蹲了下来。她实在是无法再继续等待下去了，肚子已经痛到极限了，眼睛也开始直冒金星，她觉得再继续耗下去，她就快死了！
“都让一让，我肚子不舒服，让我插个队进去先方便一下吧。”婷婷哆嗦着嘴唇，几乎是哀求着喊出了这么一句。
“我们都排队等了很久了，凭什么让你先插队啊！”听见有不速之客想要来占自己的位置插队，在前头梳着马尾辫的女工一下就急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这儿谁不着急呀，你竟然还想着搞特殊，真是太不上道了！”
“对啊，想什么呢，竟然想插队！”
“别在这儿坏了规矩啊！”
抱怨声此起彼伏，许多人本身排队也排很久了，到了这会本身也有些情绪上头了，一听见竟然有人想要插队进卫生间，这一下便是所有人所不能容忍的了。也甭管你是什么特殊情况，这儿每个人都很急切，排队十几分钟，最后实际可以使用卫生间的时间不过3~5分钟罢了，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又怎么可能轻易容许有人插队呢？
婷婷的身子往后一仰，仿佛被人用巴掌推过去一般，她已经痛到面色发白了，哆嗦着嘶嘶吸着气，好不容易才应了一声：“我实在痛得不行了，你们行行好，让我一下不行么？”
“不行！凭什么？！”
“对，就不能惯着她！”
“吵什么吵！出什么事了？”从对面台阶上走下来一个体型略胖的中年男人，看着卫生间门口起了争执，有些不耐烦地走过来看个究竟。
等到那人走近了，众人就看清楚了来人的面孔。却见这人穿着一件洗得缩了水的衬衫，衬衫尺寸显然小了，下摆从裤腰带里卷上来一截，被皮带勒出的赘肉就显得很是醒目。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主管流水线几个车间，来自隔壁马来西亚新山的主任陈道南了。
一看是主任来了，许多刚才还嚷嚷着的人都迅速闭了嘴巴。陈道南主管着车间流水线的一切调度、检验、核查，还包括周末加班的安排，决定着这小小一隅的人事大权，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见了都得礼让三分。
婷婷抬起头来，看了眼八字步走来的陈道南，他那圆胖的脑袋上油光光地冒着热汗，眉头、眼角、下巴，各种褶皱纹路，又松垮垮的，好似能立马扯出一串长长的赘皮来。再仔细看他的眼袋，就像挂了两包沙包似的，沉甸甸又黑乎乎的。而鼻翼两侧的沟壑深沉，就像被刀子剜过一般醒目。
“Bodoh①！你吵什么吵？不想干了么？！”陈道南脸颊上的肉抖了一抖，他已经走到了婷婷的跟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注视着她。
“大哥，我肚子痛得不行了，想加插上下卫生间。”婷婷也不知道此刻应该如何对应，她只求快点进到卫生间去，旁的实在是顾不上了。
“就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吵的!你们那，就是吃太饱了（liǎo）②！要去快去啊！”陈道南朝着婷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意思是让她赶紧进去解决问题。
抬头的刹那，婷婷感受到了陈道南凝视自己的眼神，带着某种说不清楚的探究神色。她的肚子已经痛到无以复加了，也实在没有时间再来细究这个问题，只得连声道谢着进入了卫生间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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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Bodoh：意思是“笨蛋”，一种骂人的话，在马来西亚用来表达对某人不理智行为的不满。
②了：马来西亚华人一般发音成liǎo，如吃饱了（liǎo），睡了（liǎo），读完了（liǎo）等。许多人认为这种发音习惯受到方言的影响，尤其是受到福建话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