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睡半醒之间,婷婷听到了房东林双娇和怡筠的声音。她倒是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是无奈人此刻就像个木头,眼皮也一并被502胶水粘住一般,无论如何都睁不开来。等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差不多是半夜的时候,隐隐约约的她看到怡筠走过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奇怪,应该没有热度,怎么昏睡这么久?婷婷你觉得怎么样,想要吃点什么么?”怡筠握着婷婷的手,不无担忧道。声音入了耳朵,不知道为什么婷婷觉得一阵阵发冷。一会觉得屋子里像蒸笼一样闷热,一会又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剥皮的母鸡,禁不住一阵哆嗦。她的小腿肚上一阵阵的抽筋,好像被人拽住了身体,不停在抽拉她的五脏六腑。
婷婷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怡筠仍旧留在家里没有去上班,显然是在照顾她。怡筠煮了白粥,还有红糖生姜水,又煮了白煮蛋,熬了鸡汤。她看着婷婷好歹吃了一些东西了,然后又在屋里四处翻动,把婷婷这些天积攒下来需要清洗的衣物给一并放进洗衣机里去,甚至还帮她把湿掉的鞋子给洗刷了,挂在卫生间的通风处晾晒着。
这一刻,怡筠和婷婷很默契,怡筠没有再问起婷婷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婷婷也没有主动说起什么。她们相互之间都保留着一段空间,也不希望对方感到尴尬。婷婷已经很久没有被人照顾过了,她躺在床上想着前不久怡筠自己都才刚刚病好,这会甚至还请假来照顾自己,一想到这些她的眼睛就觉得有些发热,鼻子里也有些堵塞得很难受,觉得心里很感动。
也不知道又昏睡了多久,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婷婷发现已经是下午了。怡筠给她发了短信,说是去了补习中心上班了。婷婷觉得身体还是有些发软,但是好像头没那么发晕了。怡筠给她保温了一锅鸡汤粥,盛出来温温热热的,带着白米和鸡汤熬透了的香气。婷婷用勺子舀了一勺,又就着榨菜、青菜、白煮蛋吃了一些,有种简单的满足感。放下筷子的时候,她觉得肩膀有些发痛,伸手摸了摸,原来那儿起了几块淤青。她心下隐隐发着一股火,有些事情也许永远都不可能亲自说出口,但它会渗入骨髓,埋在心底的深处腐烂,跟着口水一并咽到肚子里去。
回到电子厂以后,陈道南给她看了一眼周末加班的排班表,此后的每个周末基本都有她的名字,就像是烙印在上头,再也不会被抹掉了。“来吧,签个名。”陈道南指了指表格末尾的排班确认的签字栏,手摩挲着下巴,脸上带着一种回味的得意神色。
婷婷并不想去看他,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之前加班都没有让她签过字,为什么这一次突然煞有其事地来找自己签什么表格?这不是陈道南直接可以自己签掉的事么?他是不是又在背后埋了什么陷阱?婷婷觉得自己此刻脑子里都是一种被迫害的逼迫感与紧张感,手里拿着笔却有些迟疑,脸也一下憋得通红。
陈道南已经有些失去了耐心,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只是不耐烦地用手指关节敲击了下夹着表格的签字板:“犹犹豫豫的在想什么?难不成你不想要周末加班的名额了?”婷婷蓦然抬起头来,用一种冷峻的目光望着陈道南,快速签下了自己名字,然后将笔使劲摔打到板子上,扬长而去……
在去补休中心的巴士上,怡筠翻动着从书店新买的狄更斯的《双城记》。这本书她第一次看到应该是还在上中学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年纪很小的学生,人在阅历还没累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许多书里的情景描述不过就是一段文字在脑子里绕了一个圈,却无法直达心底深处。而当阅历随着年纪增长上来的时候,许多原本简单的话却开始认为变得是如此富有哲理,阅读的体验也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简而言之,那时跟现在非常相象,某些最喧嚣的权威坚持要用形容词的最高级来形容它。说它好,是最高级的;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怡筠看的是中英对照版的《双城记》,看着英文原版的文字和翻译的文字,她想着狄更斯想要表达的意思,忽然觉得很像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双城,也可以是上海与新加坡——一个拥有四季,一个只有夏天。人的身体隐藏在夏天的短袖中,而心灵却总是飘在国内冬季光秃秃的树梢上。
在通往补习班的这辆上下班的巴士上,怡筠曾经问过自己,到底是上海好,还是新加坡好?听起来很正常的问题,怡筠却觉得自己多此一问。父亲生前留下的债务还没有还清,这就意味着她必须要每天勤勤恳恳地工作,随着补习班老板的意思随波逐流。她有时候觉得心里很矛盾,会觉得自己心里的思考和想法有时候显得很多余,因为显然没有那么多的闲暇时间可以让她来无病呻吟。精神追求和向往,那是建立在物质已经丰盈的基础上的。但是有时候人的精神就是不受控的,越是紧缺的东西,内心的渴望就越多。
怡筠觉得自己还游离在新加坡的主流生活之外,许多东西对她来说还太遥远和奢侈,她甚至都不敢像婷婷那样去畅想将来的生活。可唯独只有眼前这本硬封书才是真真切切地在自己手里,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对她来说才是有安全感的。其实怡筠的英文底子不差,从前在申城大学上学的时候,她也经常会去借阅一些英文原版书籍。比起很多同学只会哑巴英文,她至少已经在英文阅读和理解上有一些自己的积淀了。
她靠在巴士窗户上,翻着手里的《双城记》,舌头一滚,很自然地跟着书上的英文内容轻声念着。虽然此时此刻巴士上挤满了上班的人,但是她总觉得获得了某种自由的灵魂空间。她依旧对书籍感兴趣,书是她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的安全防护线。